风拂夜山

秋收结束了,村里的人开始闲起来,每天给自己找点乐子,这不,一个皮影班子这些天来到附近演出,乌泱泱的人去看,大井娘早早地准备好了晚饭,四人草草吃了就往隔壁村走,路上都是乡亲,小孩走不了那么远就趴大人背上,还有小摊贩挑着花生瓜子糖也往那边赶,“哎呀,早知道我去那儿卖馄饨啊。”大井一拍脑袋,后悔不迭,“明儿来卖,这几天都有,我跟你一块儿。”大井爹说。

小小的白布前已经挤满了人,最前面的人坐地上,还有人从家里带了小马扎,后面的人就站着,从脑袋的缝隙中找个视线,小孩子坐大人脖子上乐不可支,再皮些的,直接就上了树。

一声梆子响,白布后的灯越来越亮,一只老虎的影子就跳到观众面前。

那老虎左腾右移,灵活无比,竟像是真的一样,一个人影出现,抽了老虎一鞭子,老虎怒啸一声,卧在朗凤脚边的狗子有些慌张地抬起头。

“我本是苦命人,自小无父无母,只有这畜生相依为命……”咿咿呀呀的唱腔响起。

戏讲的是一个走江湖的驯兽人遇见了一个秀才的闺女,二人一见倾心,秀才却十分反对,直到一次秀才进山遇到危险,那驯兽人和老虎救了他一命,秀才感激涕零,同意了婚事,自此二人琴瑟和鸣,相伴到老。

戏正演到驯兽人把秀才救下来,“原来你是如此好儿郎,可叹我眼不明心不亮,竟是要酿成大错……”秀才终于松口,观众都长舒一口气,接下来便是二人成婚,锣鼓喧天,热热闹闹,声音嘈杂。

有人反应过来,这不只是皮影的声儿,还有马蹄声。

几个身着盔甲的士兵骑着马跑向这热闹地儿,到了近前还不勒绳,观众们急忙往边上躲,有的摔倒了,连滚带爬。

马蹄把白布踢翻了,后面的手艺人慌张地往后挪,几个皮影人掉在地上,被马蹄踩碎。

那几人带着肃杀的气息,为首的拔出佩刀,声贯云霄:“打仗了,影族打来了,所有人,收拾好家当,往南走。”说完几人不再停留,疾驰而去。

剩下村民们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朗凤心如捶鼓,影族打来了,怎么可能呢?

随后几天,大井爹娘每天都出去打探消息,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朝廷里有人造反,所以打仗了,有的说是几个寨子的土匪烧杀抢掠,人心惶惶,拿不定主意。直到有一天,一批流民经过村里,所有村民都跑到村长家里围观。

“真的打仗了,是影族。”那男子似乎还有些惊魂不定,村长忙端了碗热水。

“影族是什么?”村里人不懂。

“是恶魔,是禽兽。”那人激动起来,“他们不是人。”

几个孩童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男子让自己的声音小了点,不要再吓到这些苦命的娃娃们。

“圣女也死了,挡不住影族了,你们也快跑吧。”男子一脸疲惫。

“不会是骗人的吧?”

“我怎么没听说过影族,还有圣女什么的?”

村民们小声嘀咕。

“你们不信?”男子悲愤起来,掏出什么东西,“看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不就一条项链吗?”

有人在后面挤着向前,是朗凤,她一把抓过来,这是一条骨头项链,“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朗凤的声音低沉得不像她。

所有村民都看着,大井刚想叫朗凤回来,却突然想起她家好像就在那个什么夜山附近,天啊,如果是真的,那她的家人不会……

“这是我从影族身上拽下来的,我要把它带着,提醒那些娃娃,杀死他们父母的是谁,以后要找谁去报仇!”那男子喘了口气,“但是,你,你认得这个项链?”

朗凤默然不语。

大井心里着急,替朗凤问道:“清水镇,清水镇也出事了吗?”

“原来是清水镇的,那里听说没什么事,后来军队来了,所有的百姓都撤离了。”

“你住在夜山?”朗凤直视着男子的眼睛。

“我哪儿配住在山上,离夜山三十里的村子里。”男子自嘲一笑。

“你说圣女死了?”朗凤又问。

男子沉痛地流下眼泪:“若是圣女没死,影族怎么会攻来,我们又怎么会背井离乡?夜山现在住的全都是兵,天天都在打仗。”

村民喧哗不已,村长看到现在,仰天长叹:“我活到这把岁数,难道死都不能死在家里?”他又看向村民:“走吧,都走吧,大家一起走,还能有个照应。”

恐慌蔓延在村子里,大家都跑回家收拾。

“没事的小凤,那人不都说了吗?清水镇没什么事,你跟我们一块走,说不定还能在路上碰到你的家人。”大井安慰着。

“吉人自有天相孩子,肯定没事的啊。”大井娘拍了拍朗风的头。

朗凤难看地笑了笑。

众人在一个清晨上路了,秋风萧瑟,露水凄清,薄雾沁凉,大花已经有了身孕,都显怀了,躺在板车上,李家人拉着车,大井娘又去给垫了几床被褥。

“娘,我这身子骨结实,不怕。”大花又拉着朗凤的手,“小凤,我听说了,你也别怕,怎么着都还有我们,知道吗?”

“嗯。”朗凤闷闷地应了声。

一路浩浩荡荡,孩子们似乎都知道有什么大事,既不哭也不闹,乖乖地跟着大人,锅碗瓢盆,被褥冬衣,能带的都带了,他们不知道未来在哪儿,会发生什么。

大井爹和大井换着拉车,朗凤走在旁边,心里一片迷惘,夜山,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她从没想起过这个地方,好像一夜之间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连同那些回忆、那些人,现在,往事泛起。

路上的流民越来越多,一股一股的,除非一个村的,相互都不靠近。

天黑了,看不清路,大家都累坏了,就在路边生火做饭,吃完饭,大家都歇着。

毕竟是小孩子,嬉戏打闹累了,躺到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娘,你唱个歌呗。”眼睛困得快睁不开,却还想听了歌再睡。

母亲一手轻拍着,一边温柔地唱着:“远远的大山,青青的草,小儿摘了果子树,掉下树来被人笑……”

歌声中掺杂了许多咳嗽的声音,路途艰辛,好些老人病逝在路上,家里人哭一场,埋在路边磕个头,继续往前走。

大花一手盖着肚子慢吞吞地走过来了。

“你过来干什么?有什么让强子说一声就行了啊。”大井娘看到了,急忙搀扶她坐下。

“强子忙着呢,我又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不然心里慌。”大花有些瘦了,强笑着坐下,手摸着肚子,“这孩子啊也是命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来,遭的是什么罪啊。”大花到底忍不住,伏在娘亲膝头啜泣起来。

“唉。”大井娘一下一下抚着女儿的背,一家人都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静默无言。

火光跳动着,映得朗凤的脸像无悲无喜的雕塑。

大花哭了会儿,有人在喊,“花儿,花儿。”大花抹了眼泪,笑了笑,“我回了娘。”朗凤站起来,帮忙扶起大花,强子看到在这儿,跑过来,搀住大花,二人慢慢往回走。

朗凤看着这一片人群,他们从土地上长出来,忍受各种各样的辛苦,艰难地挣扎活命,像她早已忘却的爹娘,像石头村面对恶徒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人们,可她与他们血脉相连啊,她不也是茫茫风雨中的一棵小草吗?人生或许本就是苦多乐少,他们已经很知足了,可是为什么?旦夕之间,人就被逼得流离失所,踏上生死未卜的路!就因为影族?呵,影族。朗凤仰头望天,目光之利可与寒星相媲,侵我河山,必十倍奉还!

入我天罗,护我同泽。

辚辚的车轮停下,众人驾轻就熟地找柴火,寻背风地儿,这几日天气转冷,大井娘也病了,面色干枯憔悴,早早地偎着大井爹睡了。

朗凤拉着大井往远处走。

“怎么了?”大井不明所以。

朗凤停下,拿出那柄匕首:“这个送给你。”

“啊?”

“拿着。”朗凤塞到他手里,“这个好使,你还能用它来雕东西,以后我可不能帮你砍竹子了。”

“为什么?你,你要走了吗?真的……?你别走啊,就跟我们一块儿,说不定就碰到你家人了啊,对不对?你要走哪儿去呢,跟我们是一样的啊。”大井有些语无伦次。

“我家在武京还有宅子,若是家里有难,肯定就往武京去了,我心里着急,得快点赶回去,所以得跟你们分开。”朗凤非常平静。

大井还是愣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里乱得很,他只知道,他改变不了小凤的决定。

“我这就走了,不同叔叔婶子告别了,你帮我同他们说吧。还有,不用担心我在路上有危险,你知道我的功夫的。”朗凤一笑。

大井把头别向一边,不看她也不说话。

朗凤突然就难受起来,她轻轻地抱了一下大井,如蜻蜓点水般,“谢谢你,要好好的。”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了一处林子,一声唿哨响起,朗凤停住脚步,原本安静的林子起了一阵旋风,十几匹马奔腾而出。

“参见圣女。”

朗风回头,月色下青色甲胄泛着冷光,席晨为首,他胡子拉碴眉骨旁还有伤口,一脸笑意。

“圣女,玩累啦?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