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夜山

群马飞驰在路上。

“影族真的穿过了光晕吗?”这是朗风问席晨的第一个问题,她绝对不信,在以银曜作为阵眼后,影族还能设法偷渡。

席晨给出了明确的回答,不是。

光晕是从这一边先被破坏的。

那一日,数以千计的影族像是蟑螂一样从各地冒出来,直到他们集结到夜山脚下,天罗人依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轻袭,一方枕戈待旦,尽全力于一击,而另一方,早已陷入到甜蜜的安全感当中,他们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东部和北部的大部分弟子被派到山脉巡线,自上次影族进攻后,夜山投入了更多的人手到光晕周边,玄部的弟子一直分散在各地执行任务,山上与影族一战的几乎都属于南部。

影族是直接从石阶梯冲上去的,如众兽奔腾,虎啸猿啼,守卫脑仁被拍得碎裂,鲜血染红了青石板。

齐正与穆云接到通报后急忙部署,除了天部,西部、地部、玄部、黄部四部部领全都被命令,召集所有人手,前往议事堂方向。

危在旦夕,众人无有不听命。

影族一路杀人放火,滚滚黑烟肆虐在秀美雅正的夜山山顶,与之前见到的影族不太一样,他们体型、面貌与常人无异,若不是一步便能越过六七尺远,一拳就能把人脑砸扁,根本就不能把他们分辨出来。

西部和地部部领最先赶到堂中,齐正急得走来走去。

“父亲,给我人手,让我去!”萧敏几乎是在恳求。

“闭嘴!”齐正恼怒异常,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期待什么。若是今日夜山被攻下,他就是天罗的罪人,万死难辞其咎。他打了个寒噤,双手冰凉。

一声沉闷的号角声响起,那是天铜门被闯入的信号,齐正的大脑瞬间空白了。

“右参!”吴一、穆云、西部部领异口同声,他们等待着右参的安排,但右参迟迟没有发话,一直拖到现在。

吴一顾不得其他,上前揪住齐正的衣领:“齐正!接下来到底怎么样,你快决定!拖的时间越长对我们就越不利!”

齐正的眼神有点涣散,好像没听清吴一在说什么。

吴一松开手,眼前这个人就像个破布袋子。他转过头,“左参,你来做主!”

穆云看着多年好友没有一丝往日的风度和气韵,心头一阵悲凉,他沉了沉心,“我们绝不逃,逃能逃到哪儿去?只有一战。”

“好!”吴一表示赞赏。

“那便要守住一个地方,问题是守哪里?”穆云从未有过这种经验,几百个念头从他脑中倏忽而过,他没有抓到有用的东西。

“野原。”西部部领犹豫再三,这两个字从他舌尖抖落,穆云和吴一看着他,脸上是疑问的表情,不是议事堂,不是天铜门,而是,野原?

他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着:“野原距离此地虽远,但若战事胶着,保不齐影族会流窜到野原作乱,那里是普通族人居住的地方,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他喘了口气,看着二位在认真地听,有了些自信,“另,野原有水有粮,只要影族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我们便占了上风。”

穆云心中在飞快地盘算,西部部领说得有道理,这是正确的决定,但若就这么离开,议事堂、圣女之居必定会变为焦土,这是被影族狠狠地扇了一耳光,穆云简直想放声大哭,他忽然有些理解老友的失态,不管怎么做都会被指摘,只能在差和更差两条路中选。

“所有人,去野原。”穆云沉痛地说。

“我去断后,你们先走。”吴一干脆利落,萧敏想跟上,胳膊却被扯住了,她转过头,齐正一脸失措,就是抓着她不放手,父亲,萧敏满眼是泪,挽住了齐正,表示自己不会妄动。

浩大的队伍向野原进发。

还在路上的黄部和玄部接到命令,改变方向。

黄部的弟子都是刚进入部中不久,在此之前,他们在家里务农,有条件的还能上私塾,族里每年都会进行一次考核,有武考和文考,过了的就能进部里。这些孩子两个月前通过考核,家人都喜出望外,叮嘱个没完,到了部里要好好做事,听上司的话,若是能见到圣女,那一定要给家里捎个信儿,这样的大事儿家里得请一场酒才行。

部里的生活新奇又有挑战,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们已褪去脸上的稚气,学会了相护相助,可是老天太贪婪,它要的更多,它要这群脸上还有细细绒毛的孩子面对生命的摧毁。

影族手上的石斧削掉了一个弟子的胳膊,血流喷涌,弟子惨号起来,连连后退,一个同伴想去帮他,却被扯得一趔趄,“快走!快走!”队领拉着他往前赶。黄部本通过一条小道前往议事堂,调转方向后不幸被一股一百人左右的影族遇到,黄部部领不想与其纠缠,一来是己方力量太过脆弱,正面抗衡无异于羊如虎口,二来若再耽搁一会儿会引来更多的影族,因此他下令往野原方向溃逃。有马匹的弟子捞上那些用腿走的一路狂奔,但马匹终究太少,一大批弟子落在后面,成为了影族的盘中餐。

那弟子因为剧痛昏倒,脑袋被砸烂,队领拉着另一个弟子拼命向前,有东西震荡空气的声音传来,队领还来不及反应那是什么,头被飞掷过来的弯刀切断,骨碌碌滚到地上,身体却还保持着惯性迎面扑倒,被拉着的弟子绊在尸体上摔了一跤,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发出刺耳的惨叫。

那个猎杀的影族人笑眯眯地走过来,这恐惧的瞳孔如同芬芳的美酒,刺激得每个关节都舒坦。

弟子颤抖着往后挪,眼前像是一张血盆大口,不断塌陷的深渊,他看到无数同伴掉落到深渊里,连一下挣扎都没有,而他自己,马上也要被吞噬。

一只箭射了过来,正中那影族人的后脖,影族人吃痛,恼怒地将箭拔出来,带出破碎的血肉,回头看是谁在袭击。

一个人搭着弓骑着马向这边奔来,后面跟着几十个人,所到之处,剑刺出,马蹄践踏,血光一片,再近一点,是燕回!庄鼓有要事不在山上,他带着还留在山中的玄部人往野原赶,正好碰到新入弟子被影族屠戮。他再次搭弓,咻,射穿了那影族人的左眼,血流如注,坐在地上的弟子终于有了足够的勇气,爬起来,趁着那影族人狂躁地怒号,颤抖着挥过剑,剑卡在那影族人脖子中间,弟子使足全身的劲儿,剑却再也动不了分毫,蚀骨的疼痛激得影族人双目通红,全身筛糠一样,手却伸过来,要掐死那弟子。

弟子弃了剑,捡起倒下的队领身上那一把,疯狂地朝影族人肚子捅去,血喷到他脸上,他毫无知觉,不知道捅了多少下,影族人终于哐当倒地,弟子怔在一旁,这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燕回经过,自己跳下马来,将呆若木鸡的弟子送到马上,朝马屁股踹了一下,马颠颠地跑了。

玄部弟子在燕回身后散成弧线,与影族对峙,还活着的黄部弟子纷纷向着野原的方向逃命。

影族人没有犹豫,挥舞着石斧冲过来,燕回拔出剑,一个凌空起跳,半空中扭转,全身的劲儿压在剑上,扑哧,是剑没入骨肉的声音,冲在最前的影族人的脑袋飞走了。

于是二三次,脑袋混合着血水在空中飞舞,燕回的剑边儿却起了卷,这什么破剑?地部造的都是什么东西?

“再来一把!”燕回扔掉手中的,接了一把身后掷过来的剑,他还是那个姿势那个表情对着影族,影族却有些犹豫了,这批人的战斗力太强,上头交代过,只用拖住就行。

影族慢慢地在往后退。

玄部弟子等了一会儿,直到视线之内再无我方弟子溃逃的身影,燕回转身上马,马上原本坐着的那一人飞快翻到另一匹上去同乘,马蹄奔响。

天部部领已在野原令人挖壕沟,砌围墙,建瞭望台,席晨护送着各位内阁大人和他们的家属来到野原,年轻些的还好点,年纪大些的一个个在马车上被颠得东倒西歪,也不敢多半句嘴,天部部领范无忧看到来人,前来迎接,马车被引向一片连着的宅院。

席晨带着曜护队停了下来,问范无忧:“部领们都到了吗?”

“只剩黄部、玄部还没到。”

“人在哪儿?”

范无忧指了指远处的小楼,“在那儿商量事儿。”范无忧还是一脸萧瑟的样子。

小楼附近是成片的弟子坐在地上休息,席晨和高雁往那边过去。

内阁大人也都快速地来到了小楼,闹哄哄的,齐正坐在主位上,萧敏站在旁边,每个人都有一堆意见,群情激奋,穆云好几次抬手都压不下去。席晨不想进去,就蹲在门口。过了一会儿,黄部部领和燕回到了,席晨看着燕回身上都是血,噌一下站起来了,燕回用眼神示意,没事儿。

随着二人的到来屋内终于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你们和影族交手了?”穆云问。

燕回粗略地把经过说了一下,然后表示疑惑:“很奇怪,如果影族是为了攻下夜山,为什么又会撤退呢?我们聚在一起后他们就更难了。”

吴一本来靠在椅子上,他肩胛骨受了伤,正在包扎,听到此言,坐直了身子。

“谁知道影族那帮蠢货怎么想的,糊涂了,抽疯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吗?是怎么才能把他们轰出去。见鬼了,被影族逼到这份儿上。”内阁一个人气呼呼地说。

屋内又开始嘈杂起来。

“不对,不对。”吴一摇着头,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一直没来得及思考,现在想想,有什么被漏过去了,“这批影族不是从光晕穿过来的,不然的话早就被发现了,他们是之前潜伏进来的,漏网之鱼,伪装在百姓中,现在自曝身份攻上来,是为了什么呢?凭他们的人数想把夜山吞下也不可能,那是为了什么呢?”吴一喃喃自语。

一道闪电从齐正混沌的大脑划过,他近乎绝望地看向吴一:“法阵,法阵。”他状若疯狂,冲了出去。

糟了!

众人念头直转,一个个变了脸色。吴一、穆云、燕回、萧敏也冲了出去,席晨和高雁跟上。

快上马前,吴一对穆云摆摆手,“你就留在这儿,万一他们真杀过来。”

穆云硬刹住脚步,是了,这里总需要有人看住大局。

齐正在马上心急如焚,早该想到的,之前夜山有影族的奸细,他们肯定知道阵眼在哪儿,吴部领提醒了他,既然攻上来必有所图,还能为了什么?法阵啊,若法阵被毁,就不是夜山自己的事儿了,全天下都得遭殃。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刚刚才看明白?

高台上,淡蓝色的光静谧地流动着,夫焕双手结印,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晶石里的银曜,它像是睡着了,呼吸随着光晕的脉搏一起,自从银曜成为阵眼,万里山脉,光晕再无一处破损,夫焕笑了起来。

头顶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怎么了?

“去看看。”夫焕吩咐道。近期有几个弟子法阵学了些皮毛却狂得不像话,自吹自擂天赋过人,还相互比赛斗殴,真是,过几日得把他们带到这儿见见真章,到时候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夫焕想着,新来的都不好管啊,愁人。

那人慌张地跑回来,“师兄,有人在砸门。”

什么?台上所有人都吃惊地看过来。

几百个影族挤在土丘前面,将地方塞得满满当当,有的直接爬到土丘上面去。

“就是这儿?”为首的人问道,有些不相信。

“是这儿,是这儿。”一旁的人唯唯诺诺,连连点头。

“砸!”

他们抡起手里的石斧石球,剧烈地往土丘表层砸,没有土块溅起来。

为首的眼睛亮了。

土丘表层渐渐松动,露出里面的门,凶猛的撞击下燎起一串火星,那门逐渐凹下去,破了一个小缺口,震天的吼声传出,缺口变大,门倒了,人群如蝗虫涌了进去。

高台上的人已是胆战心惊,除了维持法阵的,剩下的弟子都拿着剑站在高台上,紧张地盯着入口。

纷沓的脚步声传来,整个空间都像在震动,影族沿着长廊前方的光亮奔跑,快到入口时,看到底下的高台有人,兴奋异常,一步踏了进去,下一秒,尸体被弹出来,淡蓝色的光芒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

“是影族。”有弟子喊起来。

后面的影族止住了脚步,在入口后方,一动不敢动。

现在是很奇特的局面,法阵以入口为界,弟子们要维持法阵,动不得,影族不能踏入半步,也动不得,场面就此胶着起来,拿剑的弟子仰看着入口,脸上都是汗,手也在抖。

为首的拨开人群走了出来,“君主果然神机妙算,给了我这些东西。”他抬起左臂,下方竟是绑在胳膊上的小弩,剩下的人走到他边上,一整排待发的弩。

“开始吧。”

多箭齐发,折在剑上叮当作响,可总有几只绕了过去,射入血肉中。

“师兄!”

夫焕中了一箭,眼前一黑,他强力支撑着不倒下去,还在继续结印。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回荡在墙壁上,“你们也有今日,再来!”

不知道过去多久,拿剑的弟子慢慢减少,倒下了高台,结阵的弟子有的突然就没了生息,夫焕感觉到了,“补上!”他声嘶力竭,面色惨白,于是便有一名弟子扔掉剑,坐下来结印。

影族人慢慢焦躁起来,这块骨头竟然这么难啃。

夫焕摇摇晃晃,汗水迷住了双眼,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嘶吼声,那声音逐渐变大,他反应过来,欣喜至极,“再坚持一会儿,有人来救我们了。”

齐正终于赶到了,还在门口的影族人发现异常,转身就要搏斗,玄部、南部、地部的弟子冲了上来,打在一起。土丘的门已经被打破,齐正一惊,腾空而起,脚点马背,踏水一般,在纠缠的人群肩头疾驰,萧敏落后半步,效仿此法。

快到门口了,有影族察觉到,以身为墙,挡在门口。

被踩的影族眼疾手快,一只手扯住了齐正的脚脖子,他被掼到地上,又马上弹起,剑刺进影族的心脏。

萧敏余光瞥到,急忙上前,中间的影族意识到不对劲,手里的石刀、石斧都往半空杵,席晨几人被挡住了。这个地方太过狭小,一场混战,二人被影族围住,施展不开,萧敏的鞭子勒住一个影族人脖子,左腾右挪,让那影族人充当肉盾,齐正背靠萧敏,专心对付挡在门口的人。

情势危急,齐正的剑卡在影族人的身上,他抢过一个石球,向前砸去,终于砸开一个豁口,“走!”齐正拽住萧敏胳膊,向豁口跳起,还未腾起身,齐正的腿被石斧砍中,几乎断了,他大吼一声,尽全力把萧敏往豁口掷去,萧敏直接被砸进门内,她翻滚几下,站了起来,看到她父亲被打倒在地,视线马上出现黑影,影族发现人跑进来一个,向萧敏追来。

“快去!”齐正发出最后一声怒吼。

萧敏掉头,沿阶梯向下跑去,身后,她的父亲趴在地上,被踢,被踩,骨头不知断了多少处,血在土地上流淌,人已了无生息。

长廊尽头站着不少人,都是影族,萧敏目眦尽裂,狂奔而来,鞭子像一条毒蛇,咬住敌人的喉管,獠牙碰到的地方,生机断绝,短箭飞过来,鞭子一挥,便掉落地上。影族不断往后退,直到最后一人,为首的影族看着眼前的紫衣少女,宛如一尊凶神,鞭梢扫过来,他直挺挺向后倒去。

耳畔安静了些,萧敏整个人却僵硬了,高台中央的晶石还是散发着淡淡的蓝光,银曜安睡其中,四周都是血和尸体,夫焕盘着腿,垂着头,再也没有呼吸。

墙壁上的蓝光消失了,萧敏只觉得天旋地转。

山脉上的光晕也消失了,黑压压的群山露出狰狞的面孔,沿线驻守的弟子睁大了双眼,心脏被射过来的箭贯穿。

残阳如血,土丘前摞满了影族的尸体,众人沉默,萧敏跪在一具破碎的躯体旁,肩头耸动。

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