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夜山

余下的几天时间里,三人只能步行,森林里潮气重,伤口容易溃烂,朗风无意中发现树根底下藏着一种小小的草药,倒适合外伤。

这天中午三人在树底下休息,默默嚼着发硬的干粮,忽然听到一声唿哨,随后又有动静,三人急忙隐藏身形。透过树叶向前望去,空荡荡的,等了一会儿,视线中出现一个兽人,然后是两个,三个,竟是一长列,它们规规矩矩地顺着一个方向行走,时不时地,唿哨声再次响起,为首的兽人就会停顿一下,好像在确认方向,然后又接着走。一个兽人格外高大,走着走着撞到了半空中的枝丫,它顺手把枝丫掰下,不小心打到前面一个兽人的头,前面那兽人转过身,满面怒气,一拳捶向罪魁祸首的胸膛,两兽人扭打在一起,剩下的兽人作嗬嗬响,很是兴奋,哨声突然尖利起来,互殴的兽人像是被控制住一样,停了手,队形恢复原状。

朗风心中大疑。

等长长的兽人队伍不见踪影,三人继续赶路。

“还要多久?”朗风问。

“后天,应该就能出去了。”席晨说。

森林里即使白天也阴沉沉的,所以当三人经过漫长跋涉,终于走出来,呼吸到久违的畅快空气时,连黄昏都觉得是日光大盛。此时,若熟悉他们的人站在眼前,也相认不出来,衣服上全是血迹和破口,脸土黄土黄的,头发像鸟窝一样脏乱,油腻打绺。

席晨满是结痂的手拿出地图看了看,“这边!”

出了黑森林又赶了四天的路,终于来到梵城。

巨石垒起一座长墙,墙底下开一个口,这居然就是城门了,而且城门口连一个守卫都没有,来往的人倒是很多,有的外貌与玄国人无异,有的高壮很多、肌肉遒劲,还有的全身覆满毛发,三人随着人流进入城里,虽然状似刚杀完人的乞丐,但也没人多看他们一眼,仿佛习以为常。

路两边的屋舍高高大大,型制和颜色单调统一,目之所及都是暗沉沉的,只有妇女脖间的松石项链,或者脸上的几抹油彩,带给人一点亮色。

席晨并不敢问路,怕露出马脚,三人按图索骥,来到了一处酒馆,牌匾上简陋地用刀刻了三个字,只能依稀辨认出第一个字是“大”,第二个字是“口”,第三个字笔画复杂,看不清,大口饮,是这儿没错了。

一踏进酒馆,冲鼻的酒香扑面而来,现在是白天,酒馆里已是吵吵嚷嚷,三人挑了个角落坐下。屋里光线不好,已点上了油灯,隔旁桌的那两个客人正在比拼谁的毛发更经烧,比着比着其中一人陡然发现自己已经把胳膊上的毛都烧秃了,开始骂骂咧咧,另一人反手就是几耳光,两人嚯地站起来,开始相互扇耳光,几轮过后,双双醉倒在地,酒馆的伙计过来,在他们身上摸出点值钱的玩意儿后一脸鄙夷,两个死穷鬼,然后毫不客气地把两人扔在门口,其他的客人见怪不怪,依旧嬉笑怒骂。

三人等了好久,才有一个伙计过来,懒洋洋的,塌腰耸肩,“喝什么酒?”

“有吃的吗?”

“只有烤肉。”

“来一盘子肉,加三碗茶。”

伙计鄙夷地撇撇嘴,应了一声去了。

吃的端过来了,肉一股烟火味,硬得咬不动,茶乌黑黑的,喝起来又苦又涩。

几个身影进了店,空气倒是有一瞬间的安静。

一柄斧头哐当砸在案几上,算盘被震得跳了几跳。

“巴扎,你这个月的钱还没交啊,怎么,想赖账啊?”

朗风望过去,几个五大三粗的人堵在门口,盯着案几后瘦小的身影。

巴扎一脸淡定,指甲挠了挠脸上发痒的地方:“怎么没交啊?你们的人在我这喝酒,欠了多少钱,够我们几个月吧。”

“是啊,够三个月的了。”一个伙计在一旁帮腔。

质问的那个人面色有些尴尬,却还是强硬地说:“这我不管,我只管每月收钱。”

巴扎冷笑一声,不开口了。

“什么意思啊?啊?”另一人将桌子拍得震天响,“那钱是我们欠你的吗?那是你请我们喝的。怎么?看着我们老大换了,动歪心思了是吧,倒要你瞧瞧我们的厉害。”他拿过斧柄,就要朝案几劈下去,却被一根木棍挡住了。

巴扎矮小,直接跳上了案几,双手持木棍,格挡住石斧凹处,他的对手高大健壮,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脸憋得通红。

其他人津津有味地看过来。

“啊!”巴扎大吼一声,陡然站起,竟是将那要钱的流氓推得连连后退。

这时大家才看清,巴扎其实并不矮,只是他一条腿瘸了,歪着身子,像是矮了半截。

巴扎站在案几上,俯视着门口一众人等,口若悬河:“孙子们,给你巴爷爷听好了,老子是道上混的,可不是好欺负的,你们这群有眼无珠的东西,之前你们老大算个人才,老子敬重他几分,现在你们都是一群什么猪狗不如的玩意儿,去打听打听,搁几年前谁他妈敢找你巴爷爷的晦气,妈拉个巴子的……”后面一长串应该影族特有的骂人的话,可能涉及到祖宗或者器官一类,反正激得门口那几人如猪拱槽,争先恐后地打上来。

“弟兄们,给我上。”巴扎一个跟头翻下来,将一根棍子舞得是虎虎生风,他一条跛腿在场上略显滑稽,却不影响揍人。

几个伙计这时好像陡然精神了,一个个拿着棍子吱哇乱叫冲过来,收钱的几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逃之不及,其中一个边跑还边回头说:“你们给我等着!”

“等你来跟你爷爷磕头。”巴扎收了棍子,一瘸一拐地走回案几后面继续算账,看客发现热闹这么快就没了,扫兴地坐回凳子上喝酒。

一直到天黑,那群人也没有再来。

店里喝酒的客人来回换了几波,朗风那一桌不动如山,也没人来催,伙计们甚至连半分抛过来的眼神都没有,巴扎一整天迎来送往,笑呵呵的。

夜深了,客人都醉着离开了,伙计们收拾收拾下了工,整个店只剩下四人。

朗风起身朝柜面走去,萧敏和席晨跟在身后,空荡荡的酒馆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一直到跟前巴扎才抬起头看着来人。

“故国三千里。”朗风吐出几个字。

巴扎怔住了,过了几秒,他一笑,扔下手中的毛笔,“跟我来。”

后厨有一处放酒坛的地方,挪开几坛酒,掀开一处石板便是黑黝黝的向下的通道,顺着通道往下再走几米竟是几间干净整洁的屋子。

四人此时就在其中一间屋子里,桌上的油灯亮了起来。

巴扎开门见山:“几位过来是要做什么?”

“杀死星林。”朗风说。

巴扎笑了一下:“我十几年前来到梵城,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在这里生存下去,尽可能地了解这个地方,其他什么都不用管。这么些年来,朝廷每年给我钱财物资,却什么都没让我干。”他顿了顿,“不让我出手我便只能一动不动。之前有人刺杀星林,我隐约猜到了是哪些兄弟负责,事情失败了,他们,全死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让我去助一臂之力。现在,你来到我这儿,说要杀死星林,那我想,他必须得死了。”

“他非死不可。”朗风决绝地说,“只要他死,群龙无首,影族就会退出去,边界再次恢复和平。”

巴扎的手无意识地搓了几下:“这话我原本没有权利过问,你知道暗语,是我们的人,我定当鼎力相助,只是事情太过重大,此前没有任何人通知我你们会来,所以,如果不冒犯的话,我希望能知道你们是谁。”

萧敏和席晨对看了一眼。

朗风轻笑起来。

“请问阁下笑什么?”巴扎疑惑道。

“您有位故人,说你油腔滑调,心狠手辣,正适合去影族潜藏,而他呢,学识功夫都不弱于你,却没你阴险狡诈,只好留在家乡。他说给你带句话,阔别十余载,杏花无香,一切安好。”

巴扎激动起来,手微微地颤抖,眼睛酸涩。

朗风又从怀中掏出一枚精巧的扳指,温润的白玉,上面金龙腾飞。

巴扎忙拜倒在地,朗风收了扳指,问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没有了。”巴扎平复了一下心情,“这几天你们先安居于此,我看你们身上还有伤,找人给你们看看,你们正好休养几天,我去布置外面的事情。”

“好,等你消息。”

或许是在地下的原因,夜晚无比地安静,好像宇宙洪荒,尚未开化。

那天,白志郑重地送过来一封信,和一个信物。信是白豪写的,里面说巴扎是他旧友,只凭暗语怕是不够让他卸下戒心,因此送来此信物。

夜更深了,朗风沉沉睡去。

过了两日,巴扎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直到第三日,巴扎郑重地说出了他的安排。

“五日之后,星林会去萱刹祭拜他的母亲,在去的路上,他会遭到一批绝顶高手的伏击,运气好的话,在路上他就死了,但我估计没那么容易,萱刹位于梵城边缘的鸣江山顶,在最高的地方有一尊美人雕塑,日常有女侍清洁打扫,明日你二人便会成为萱刹的女侍,到那一日你们务必要找到机会,接近星林,将他杀死。”

“那我呢?我干什么?”席晨急切地问。

“在山的背面会有一条绳索,你二人杀死星林后撤退用,而你会准备好快马接应她们。很抱歉,在萱刹我不能安排任何我的人手,事成与不成,我都不能暴露。”巴扎微微鞠躬,“所以,如果真的事与愿违……”

“我们不知道你的存在。”朗风说。

“谢谢。”

“你说在途中伏击星林的人,他们有多少?”朗风问。

“五十。”

“那他们……”朗风有些迟疑。

“都会死,要么被影族杀死,要么自尽而死,没有一个会被活捉。”巴扎的面色坦然而悲痛。

“有必要吗?我们会在萱刹杀死他。”席晨脱口而出。

“路上一次惨烈的袭击会让星林放松警惕,任何一点能增加成功的机会都不能放过。”巴扎直视着席晨。

席晨不说话了,几人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