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夜山
昏暗的帷帐里,星林睡得不是很安稳,他眉头紧锁,好像在经历什么痛苦,胸前挂着的那一粒白珠,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光。
他梦见母亲被打死那一夜,天上的月光毛毛的,看不清楚,人来人往吵闹无比,王后派来的人把母亲死死摁住,一棍接一棍地落下,母亲渐渐不再挣扎,他瘫在那儿,睁大双眼,发不出任何声音,母亲艰难地抬起头对他笑了一笑,似是在安慰他,又像被打折的树干一样垂下脑袋,气若游丝,喃喃地求情:“不要当着孩子的面。”他被架走了,那时不是冬天,他却感觉比被关在冰窖里还冷。
母亲死了,在晕过去几天后,他被告知了这个消息。母亲,你不是说要带我逃走吗?怎么说话不算话?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同样是君父的儿子,大哥、二哥是众星捧月,走到哪儿都前呼后拥,大家巴结、讨好他们,而他,除了母亲,谁都跟他保持着距离,连贴身服侍的随从,也小心翼翼。
他跟母亲住在偏僻的院落里,偶尔,母亲会被召唤去见君父,他就一个人睡在宽宽大大的床上,抱紧自己的小被子。
君父从来都不探望他。
只有在过年的时候,他和母亲被安排在最末的位置,隔着遥远的距离,他能看到大哥、二哥坐在君父身旁,得意地说着什么,有时二人会吵起来,甚至会动手,君父就在一边笑呵呵地看着。他那么恳切地望过去,只是希望君父能看一眼自己,可君父的目光像风掠过树梢一样,轻飘飘地掠过了他。
“为什么君父从来都不对我说话?”小星林噘着嘴委屈地问母亲。
母亲没有任何回答,只是抱着他轻轻摩挲他的背,小星林知道母亲也没有答案,于是他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等星林长大一点,他知道了不是谁都能成为君父的儿子,君父的儿子得勇猛。
于是他对母亲说他想学武,母亲这次思索了好一会儿。过了一段时间,他有了一个师傅,是个女子,被母亲接进来当侍女。
师傅面若寒霜,很少说话,也很少笑,执教却很严厉,他被棍子打得满身都是红印,奔向母亲怀里哭诉,母亲爱怜地拍拍他的小脸,一边笑着说:“这是你自己想学的啊,可不能哭鼻子。”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师傅严厉如初,对母亲却很恭敬。有一天,母亲被召唤去了,师傅严肃地对他说:“我教你一个新的东西,你要好好学。”说完,师傅拿出了几个被烧成黑色的骨头,那表面泛着微光,摆好,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周围的东西有些飘起来了,就悬浮在半空中,他看呆了,“这是什么?”
“这是巫阵。”师傅说。
“我要学!我要学!”星林欢欣鼓舞。
“好,”师傅第一次露出了笑脸,“但是不能让你母亲知道。”
星林从此跟着师傅偷偷学巫阵,他的领悟非常迅速和准确,连师傅都有些惊讶,不愧是你母亲的儿子,师傅这样说。
但有一天,母亲还是觉察出一丝不对劲,一向温柔的母亲摔了筷子,把师傅拉到隔壁房间,俩人的争吵声传来,星林端着碗,惴惴不安。声音越来越大,母亲凄厉地吼了一声:“你这是想让他死!”星林吓了一跳。
房间里沉默了半晌,星林的师傅平静地笑了一下,几乎是有些残忍:“你以为,像现在这样忍辱负重,他以后就会有好日子过吗?”
母亲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摆摆手:“行,行。”
星林看着师傅跟着母亲身后出来,他等着母亲的责骂,但母亲抱了抱他:“吓到了吧,别害怕。”随后母亲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学巫阵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然,你,我,你师傅,我们都得死,记住了吗?”
“记住了。”星林忙不迭点头。
又是一年过去,这几日,整个宫殿都弥漫着喜悦的气息,影族收伏了一个强横的部落,叫翼族,翼族的族长和他的儿子被邀请到宫殿参加宴会,所有人都要出席。
星林遥遥地看着陌生的族群,那个族长高大无比,表情不善,他的儿子年岁不大,一只耳朵有些残缺。
酒至正酣,那族长的儿子突然离开座位,到君父面前行了一礼,依然高傲:“尊敬的王上,以后我们翼族就要被影族接管,只有强者才能让我们心服口服,我要挑战你的儿子。”
君父哈哈大笑,看了大哥一眼,大哥应战。
就在宫殿的正中央,那翼族向大哥冲去,斗了几个回合,眼看大哥就要把他制服,没想到他只是虚晃一枪,绕到大哥后面,双手如闪电,将大哥胳膊扯断了,惨叫声迸发,血流喷涌。
君父惊起,怒气勃勃。
大哥被抬走了,宫殿内充满了肃杀的味道,那翼族面不改色,笑嘻嘻的:“真是对不起,下手太重了,原来王上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啊。”
君父阴沉地看了眼翼族族长,那族长缓缓地喝着酒,不动如山。君父又试探地看了眼二哥,二哥被刚刚的惨状吓到,有些发抖。
一个遥远坚定的声音传来:“谁说的?”
星林向前方走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那句话,又是怎么站起来的,连母亲的阻拦他都没有顾忌,他只是很激动,君父的眼神终于定在他身上了,那么长的一段路,君父的眼神没有移开过。
“你也是王上的儿子?”那翼族看着眼前清秀的男孩,不能相信。
星林没有说话,那翼族转向君父,君父坐回椅子上:“你们的确是强,这我承认,但翼族不仍然被影族打败了吗?强是最重要的吗?不,勇气才是最重要的。这是我的小儿子,在知道对手的强大后仍然敢站出来,我为他的勇气骄傲。”
星林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君父居然认得自己,他还说,为自己骄傲。
就算是死,我也要打败你。星林的眼睛变得像野兽般,牢牢地盯住对手。
一开始的对战没有悬念,星林被翼族暴打,此前,星林从未跟别人真正对打过,师傅虽然严厉,却不会下死手。星林感觉不到疼痛,他承受着一拳又一拳,要等待时机,寻找破绽,要有耐心。
那翼族打得十分疲累,星林像牛皮糖一样,甩不掉,又像泥鳅,总能躲过最重的一击,他烦躁起来。
就是现在,星林感受到了缺口,他从对手腿间钻过去,向地上一跳,借反弹之力,踹上对手的脖子,翼族直接倒下,星林顺势扭住他的胳膊,他动不了了。
“影族胜。”一个声音宣布。
星林高兴地站起来,想看看君父的表情,却觉得天旋地转,轰然倒地。
他是在母亲怀中醒来的,房间里多了好多东西,他的声音沙哑却兴奋:“这都是君父给我的吗?”他那么高兴,以至于忽略了母亲的忧色。
师傅是在几天后被处死的,理由是冒犯了王后,他不理解,师傅从来不会出这个院落的,怎么会去冒犯王后呢?
母亲紧紧地抱住他,浑身发抖,“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还能活吗?”母亲的声音压抑且愤怒。
星林明白了什么,“师傅是被王后害死的是吗?为什么?师傅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为什么要害师傅?”
母亲松开了他,看着儿子天真的脸,满眼泪花。
星林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气横冲直撞,他拉起母亲的手:“君父记得我,只要我以后更加努力,比大哥和二哥都强,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们,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不!”母亲脱口而出,“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出生在这样的地方,我的孩子应该是自由的雄鹰。”母亲恼怒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渐渐地,她不怕了,眼睛里有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辉。
“我们要逃出去,回到还活着的族人身边,我们可以吃饱饭,在河边玩耍,晚上点起篝火,再也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惩罚。”母亲小声说。
“那君父会生气吗?”
“那不重要,你跟我走,忘掉你是你君父的儿子,好吗?”母亲殷切地看着他。
星林重重地点点头。
后来母亲忙起来,经常背着他看一些书信,有一天,母亲高兴地告诉他,快了,他们马上就可以逃走了,星林兴冲冲地收拾好行李,他也很期待外面的世界。
直到那天晚上,他推开房门,想给母亲看看今天写好的字,却发现母亲呆坐在窗边,他跑过去,母亲转过身,他却吓了一跳。母亲的头发突然就变白了,脸上也多了一些皱纹,人好像老了几岁。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母亲怔了怔,又笑了,把他拉到怀中,给他脖间戴上一粒白珠,“乖乖,这颗珠子,你千万不能取下来,知道吗?”母亲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知道。”
母亲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了破门的声音。
“离开这儿,离开这个鬼地方,不要呆在监狱里。”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伴随着呵斥与殴打。
母亲死了,他有如失了魂魄,拼命闯入君父的宫殿。
“让他进来。”君父满脸的不耐烦。
“王后杀死了我母亲,你知道吗?”星林咬着牙齿流着泪。
“那个贱人,在宫中引起巫乱,本就该死。”
“那是我母亲!”星林咆哮起来,话音还没落,他被狠狠地踹到门边,接连咳嗽,说不出话。
君父像一座山一样走过来,用脚踩住他的胸,眼神冰冷,像是在看一条濒死的狗,星林满眼怒火,挣扎不开。
“这是我的儿子?冲我大呼小叫?”君父轻蔑地笑了两声,随侍不敢答话。
“打一顿,关起来。”
星林被打得只剩一口气,再次醒来时,在一间破败的小屋里,一个阴鸷的少年守在一旁。
只有这一个仆人,少年每天端茶送水,倒也负责。
时间过去一个月,星林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直直地盯着光秃秃的墙壁,没有任何表情。
伤终于快好得差不多了,星林拄着拐杖走到院子里,黄昏显得分外惨淡,少年跟在一边。
“你为什么会来服侍一个囚犯?”星林突然问。
“犯了罪,别的地方不收。”少年也是面无表情。
“什么罪啊?”
“家里人谋反。”
星林忽然有了兴趣,转过头,看着少年,“我叫星林,你叫什么?”
“我叫图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