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尘抄—长安
花飞飘零雨,浮尘半世缘。
绯世乱,夜梦长安。
……
“花尘玉?”掌柜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问话的人,“没见过,这哪是我们这种小人物能轻易见到的哟,客人怕是找错地方了。”
“不会错的。”男子微笑着,突来的风掀起了他净白的衣袍,露出了其间大理寺的腰牌。
掌柜突然双眼出神,久久未语。
“宋大人?”男子再次发话,打断了掌柜的思绪。
“大人折煞宋某了,那是许久前的身份了。”掌柜苦笑道,转身朝店里走了进去。
男子见状,收了配刀,也跟了进去。
掌柜领着男子,两人一路穿过重重藏书,径直来到了阁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掌柜在前推门,走了进去。
进门伊始,男子便闻到了股淡淡墨香,只见房间东南角的桌上,一幅女子的画像上墨迹始干。
这间房间应该便是掌柜素日里歇息的地方,屋子略显阴暗狭小,但收拾得很是干净,所有物件也摆放得井次有序,仿如旅人的栖所,曾来过,却似未曾有人踏足。
掌柜朝床边走去,在床沿上摸索着,未久便打开了一个暗格,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绯色檀木盒子。掌柜捧着盒子来到屋子正中处的桌子上,男子也坐了下来。
掌柜将盒子放于桌上,眼神向画像的方向瞟了一眼,犹豫了会儿,随即便将盒子打开。绯曜玉光突泄,照亮了整间屋子。
“花尘玉!”男子惊得张大了嘴,虽已对这稀世之宝早有耳闻,但此时亲眼所见,他却也还是忍不住惊叹。
“这玉你拿回去,结案吧。”掌柜缓缓说道。
“谢过宋大人,”男子朝掌柜作揖道,“只是,程事还有一事未明。”
“什么事?”
“十年前轰动整个长安城的绯玉案,真是大人所为么?”
“是。”
……
十年前。
“听说了吗?天竺上贡的花尘玉被盗了。”
“那不是给太后的寿礼吗,何人竟如此大胆?”
“不知道,但传闻说,花尘玉乃天竺第一珍宝,有延年益寿之奇效。”
“一块玉当真如此神奇?”
“当真啊,不然皇上又怎么会差人千里迢迢寻来。”
“那这盗玉之人真够大胆的,这会儿可是摊上大事儿了。”
“那可不是?”
一夜之间,太后寿礼花尘玉被盗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皇上也亲自颁下谕旨,令大理寺务必在太后寿辰日到来之前将玉寻回。而这件案子,则落到了宋文宇头上。
“头疼!”宋文宇将案文放下,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眼。太后寿辰仅七天时间不到,长安城又如此之大,叫人上哪破案去。
“大人!大人!”正养着神,一阵惊呼声伴着急促脚步冲了进来。
宋文宇睁开了眼,见来人是手下秦策,倒也没责怪,只是淡淡问道:“何事啊,花尘玉找到了吗?”
“没有,”秦策回道,“但下官想到了一条线索。”
“什么线索?”宋文宇坐直了身子。
“大人您想啊,这花尘玉可是送给太后的寿礼,一般人哪敢偷盗,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别卖关子!”宋文宇听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不知大人是否听说过坊间的一个传闻,说的是近年来有个神秘大盗常在长安城出没,而且专偷巨贾,转而将钱财散予外郭穷人。”
“藏浮?”宋文宇思索了会儿,确是有侠盗藏浮的事迹流传于长安各坊。
“不错,若这次也是他的话,那他肯定会将花尘玉卖掉。”
“何人敢收?”
“商人们呐,没用什么是他们不敢收的,更何况是花尘玉这样的稀世之宝。而据下官得到的消息,城南江老爷将于明天为其千金举办碧玉之礼,届时肯定少不了同行商贾赴宴。”
宋文宇思索着:“明天的宴会,也是藏浮的机会……”
“不错。”
宋文宇站了起来,看了眼桌上的案文,随即吩咐道:“帮我弄到江府的请帖。”
“是。”秦策回应道,退了出去。
翌日。
清晨,秦策早早便将请帖送到了宋文宇手上。宋文宇随即便将全身行头进行了一番收拾,骑马朝城南江府而去。
宋文宇悠闲骑着马,倒不像办案的,反而似出门踏青。城南江府虽距大理寺有不小一段距离,但今儿是难得的好天气,宋文宇可不想辜负。近年来忙于查案,他也少有如此闲暇时间。
办完了这件案子,自己攒下的银两也差不多该够了,到时就回城西老家去,在坊间开间书铺,丹青墨笔,书香为伴,便也甚好。
“宋大人?”正乐悠着,有人却叫住了马背上的宋文宇。
宋文宇回过头,是铁匠铺的老李头。
“李老。”宋文宇回应道。
“您这是上哪去呀,穿着如此斯文?”李老笑着问道。
宋文宇看了下自身行头,笑了笑:“赴宴。”
“那可真是少见,对了,上次您在这里定做的佩刀,已经帮您打好了,您过目一下?”李老说着,随即吩咐伙计从里铺拿出了把黑色长刀。
宋文宇下了马,接过长刀掂了掂,接着拔刀出鞘,曜白刃光乍泄而出。
宋文宇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谢谢李老。”
“大人言重了,分内之事。”李老笑着回应道,目送宋文宇上了马,踏尘而去。
“他就是宋大人?可真不像个当官的。”一旁的伙计说道。
“这官场,也不是他的追索呐。”李老低声回应着,似是自言自语,转身朝铺子里走了进去。
另一边,宋文宇哼着曲儿,慢悠悠地来到了江府前。
江府老爷江昌,长安城众贾之首,财力雄厚,是许多朝官都想巴结的人。而江昌虽家财倾城,为人却也正值不阿,也从未有过官商勾结之举。
宋文宇下了马,江府家仆立马跑过来牵马而去。
宋文宇行至正门,掏出了请帖。
“宋大人?”管家惊诧了一下,随即便也恢复了神色,“大人有请。”
宋文宇笑了笑,入门而去。
“昨天发出的请帖里,有给宋大人的吗?”见宋文宇走远了去,管家便立马向身旁的家仆问道。老爷一向不愿与官员来往,这大理寺卿宋大人虽品行一等,但昨天发出的请帖里,是没有邀请任何朝廷官员的,可这请帖确是江府发出的不假。
“小人不记得有啊。”家仆回应道。
管家思量了会儿,朝家仆吩咐了句“在这儿候着”便入府而去。
管家一路行至大厅,见老爷正与众宾把酒,小心走了过去,低语道:“老爷,宋大人来了。”
“宋大人?大理寺卿宋文宇?”
“正是。”
“既然来了,那便是江府客人,好生招待吧。”江老爷吩咐道。
“是。”管家应了声,正要出去寻宋文宇,却见他也到了大厅。
见到江老爷,宋文宇便也走了过来,作揖说道:“晚辈见过江老爷,不请自来,还请老爷海涵。”
厅内众人见此景,只觉诧异,唯江老爷面容不变,说道:“宋大人过拘了,请入座吧。”
“谢过江老爷。”宋文宇跟着管家的带领入了座,不禁感叹今日宴会之豪华,桌上珍馐大多是自己闻所未闻的,玉琼之息也沁人心脾。
“这位便是大理寺卿宋大人?”席间,有人小声讨论着,“未曾想竟是如此少年。”
“老夫也从未见过,倒也算一表人才,少年得志啊。”
宋文宇未加理会,眼神在众宾中扫过,简单浏览下来,发现这大厅里竟汇聚了长安城各坊有头有脸的商界巨贾,只是不知这其中,是否真的有藏浮的买家。
“不知宋大人今日到访,有何贵干?”席上,江老爷的话将宋文宇的思绪拉了回来。
宋文宇回望过去:“不瞒江老爷,晚辈今日冒犯前来,是为了追查花尘玉失窃一案。”
花尘玉?宋文宇此语一出,大厅内众人也开始小声议论了起来。
江老爷也愣了会儿,随即便说道:“莫非大人怀疑是我江府中人所为?”
“不敢,只是有些线索连接到了这里,不过现在看来,确是晚辈想错了。”
“既是绯玉一案,江某也自当配合宋大人调查。只是我江府上上下下自有家风严律,更何况今日是小女碧玉之礼,还请宋大人不要做太大惊扰。”
“不敢,既是误会,晚辈便先行告退,今日冒犯之处,还请江老爷海涵。”察觉到江老爷已开始面露不悦,宋文宇便也不愿过多逗留。
“那老夫也不耽误大人查案了,”江老爷看向管家,“送客。”
“是。”管家行至宋文宇跟前,“宋大人这边请。”
“晚辈告辞。”
出了江府,宋文宇只觉一阵轻松,大厅里的氛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来气,那江老爷的脾气也着实古怪。
家仆把马牵了过来,宋文宇随即上马而去。
行了会儿,宋文宇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勒马而回,朝江府别院墙外而去。
宋文宇打量了一下院墙,这大户人家的院墙可真是高。拿了佩刀,宋文宇拍了拍马鬃,说了句“在这儿等我”便踩着马背翻墙跳了进去。
和前厅不同,别院是个极清修的地方。其间假山错落而立,各种奇异花卉更是数不胜数,隐约间水声流过,叮呤悦耳。
宋文宇继续前行,只见湖中的亭子里,一女子正拿着书静静看着,身旁竟无丫鬟作伴,许是怕扰了清静支开了去。
女子甚是认真,宋文宇也不愿打扰,只好在岸边静静看着。
女子却忽然抬起头,瞧见了岸边的宋文宇,惊问道:“谁在那儿?”
宋文宇被女子声音惊回了伸,却已然来不及闪躲,只得作揖赔礼道:“在下大理寺宋文宇,扰了姑娘清静,还请见谅。”
听清了来人身份,女子也放下了戒心,站了起来,问道:“你是来赴宴的吗?”
“不是。”宋文宇回应道。
“那你来做什么?”女子迟疑了会儿,随即便又说道,“罢了,既不是来赴宴的,那你可否到亭里来陪我说说话儿?”
宋文宇被女子的一番话给愣在了原地,思量了会儿,便也走了过去。
“冒犯之处,请姑娘海涵。”行至亭内,宋文宇立即便赔礼说道。
“不用拘礼,这会儿没人会到这里来。”女子回应道,打量着宋文宇,却见宋文宇也在看她,不禁面色扑红起来。
宋文宇则微笑着,只觉眼前女子温婉万分,如绢青丝垂落而下,轻语间,皓齿朱唇甚是可怜。
“你真是宋大人?”未久,女子便问道,“早前听丫头们提起过你,说你是大理寺最年轻的二品大理寺卿,可我没想到你竟如此年少。看你装扮也不像查案的,倒像个赶考的书生。”
“姑娘见笑了,正是宋某。”宋文宇忍不住憨笑起来,想不到自己在这长安城也还有些名气,“敢问姑娘芳名何许?”
“江凝。”女子回应道。
“江小姐?失敬!”宋文宇再次作揖道。
江凝挥了挥手:“都说了不必拘礼,你个堂堂二品大理寺卿怎么在我们一介平民面前也如此拘束,我只是想有个人陪我说说话。”
“小姐不怕宋某是歹人么?”宋文宇问道。
“怕什么,整个长安城谁人不知宋大人的为人。”
“那小姐独自在这别院里,不带家仆,不怕歹人进来吗?”
“除了你还有谁敢翻江府的院墙?”江凝看了看宋文宇的衣袍。
宋文宇顺着看下去,原是适才翻过来时衣袍沾了些院墙上的绿藓。
宋文宇挠头一笑,江凝也被他这一模样逗笑了起来。
“宋大人可曾看过这本书?”江凝突然拿起身旁书籍,朝宋文宇问道。
“《花抄录》?江小姐也看这类市野之书吗?”宋文宇看清了书名,其中内容自己确是有过了解。
“市野之书又怎么啦,比那四书五经可有趣儿多了。”江凝抿了抿嘴,“你说,外面的世界真如书中描绘那般么?那般美好……”
外面?书里所说的江湖么……
“小姐何不亲眼去看看。”宋文宇回应道,“江湖是不是那样的江湖,得自己看了才知道呐。”
“可吐蕃太远了,”江凝说道,“母亲不会让我去的,父亲也不会让我去的。”
“你不会是一直都呆在府中,从未出去过吧?”宋文宇问道。
“是啊。”江凝回答得很平淡,似是早对此习以为常。
而那清澈的双眸里,似乎又在向往着什么。
宋文宇笑了笑,站起了身,向江凝伸出了手,说道:“来!”
“去哪儿?”江凝有些迟疑,可当看见他那清雅的笑容时,自己还是忍不住将手伸了出去。
宋文宇牵着江凝,穿过假山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来到了翻墙来的地方。
宋文宇弹地而起,跳至了院墙上,向下方的江凝伸出了手。
“做什么?”江凝有些警觉地问道。
“上来就知道了。”宋文宇微笑着回应。
犹豫了会儿,江凝还是牵着宋文宇的手,被拉了上去。还未来得及反应,她便被宋文宇拉着纵身一跃,落至了马背上。
“去哪儿?”江凝再次问道。
“带你去看江湖。”宋文宇扬起马鞭,带着江凝策马而去。
“可……”江凝正想说什么,却又塞了回去。只见眼前景物一个个从身旁掠过,拂来的风吹乱了头发,却觉无比自由。她竟开始相信起身后的这个男人,不由分说就把她拉上马,大声说着“带你去看江湖”。
这浮尘一世,今生最疯狂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未久,江府千金失踪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是夜,秦策收到了宋文宇捎来的密函:暂担大理寺事务,五日后破案。
……
出了江府,宋文宇一路策马朝西市而去,待到西市时,已隐约听见有人在议论江府千金失踪的事。
好在这江凝常年深居府内,坊内无人识得她,宋文宇也一改往日官服装束,倒也无人认出,街上行人只当两人是别处来的寻常客侣。
只是江凝形容着实惊艳,引来了不少目光,让宋文宇觉得有些不自在。
江凝却只觉坊上热闹非凡,心情舒畅了许多。
到了西市,两人下了马,宋文宇便带着江凝朝街边的一家衣坊走去,叫人给她换了身衣服。
“换这个做什么?”江凝看着身上衣裳,满脸不解。
“你原先那身太华丽了,容易招歹人注意,”宋文宇解释道,“况且,你那身衣裳还可以置换些盘缠。”
“盘缠?是要去哪儿吗?”江凝问道。
“吐蕃,你不是想去那儿吗?”宋文宇回应着,接过店家递来的的银两,拉着江凝便走了出去。
出了店,宋文宇只觉比起原先轻松了许多,终于再无人投来目光。两人于是牵着马在街上悠闲行着,江凝则似个孩童一般对街边货物好奇无比,大概是没想到江府之外竟有如此多的新奇事物。
“你以前常来这儿吗?”江凝问道,双眼在各色货物间徘徊。
宋文宇看着她,自己也觉高兴了起来,出神了会儿,回应道:“不常来。”
“那你去过长安城以外的地方吗?”江凝又问道。
“去过。”
“比长安城好玩儿吗?”
“好玩,也很凶险。”宋文宇回应道,眼神在马背上的长刀游离了会儿,无意间双眼有一丝迷离闪过。
“凶险?”江凝从物架前起身,看向了宋文宇。
“是啊,这世间虽太平,但恶人也很多,唯长安,才是真正的天府之都,也是很多人都向往的地方。”
“可我从出生起就待在长安,待在江府,从未去过江府以外的地方,母亲说女子不该到处野跑,父亲也不让我出去。我只好差丫头们给我找来那些书,然后独自在院里坐着看。我很喜欢那本《绯世录》,喜欢书里对这世间之物的描述,喜欢那个男人书剑中的恩仇,还有吐蕃禅院的清修。书里的男人也说这世间很险恶,可他会不惜一切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子,只是后来他却只剩下了那把刀。”
宋文宇静静听着,恍惚间竟出了神。这个久居深府的江家大小姐,原也是可怜之人。
自己当初,又是如何想到的要带她出来的呢……
“以后啊,我想要开家酒馆,然后听来往旅人们谈论江湖世事,闲暇时就找本书来看,平静一生,也很满足了。”江凝又说了起来,“你会来我那里喝酒吗?”
酒馆么……
这想法,竟也和自己如此相似啊。想想自己在大理寺也待了三四年了,没日没夜地查案,忽觉也累了。可这里是长安城,天子脚下,权钱交横,是天下英雄趋之若鹜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想往上爬,也有人跌下。可宋文宇只想攒点银两,开书馆的本钱。
“会。”宋文宇回答道。
我会在下雨天的时候,带着书去你那儿讨杯酒喝。
他忽然想起先生对他说的话:长安黄粱一梦,不及良人清茶半盏。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和她丹青一生……
宋文宇笑了笑,拉着江凝上了马,拂尘而去。
今日劫下姑娘一道,也好过尘世无缘一场。
不远处,江府家仆带着一幅女子画像,正挨个询问着路人。
出了西市,已是近夜,宋文宇带着江凝行至金光门,却巧城门正要关闭。
见有人骑马而来,守卫随即便上前拦下,说道:“城门已关,两位请回吧。”
宋文宇正想掏出大理寺腰牌过关而去,犹豫了会儿还是选择将马勒回。两人转而行至居德坊,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
按理以大理寺卿的身份,要想出城是毫无问题的,只是宋文宇身边带着江凝难免让人起疑,况且江凝失踪的消息已传开,说不定自己还会被当作采花贼给抓起来,毁了自己的名声倒没什么,可若是影响了人家姑娘,宋文宇也是不愿意的。
用过了晚饭,两人各自回了房间。须臾之后,宋文宇便提着刀行至廊上,在横栏边坐着。
苍月之夜,也未必平静。既是劫了人家,那也该保其无事才是。
静夜,只余马儿的鼾鸣声。
翌日,一声推门声惊醒了宋文宇,怎料一个踉跄,他竟摔了下去。
“宋大人?”江凝只觉眼前有白光下落,待行至栏边时,见宋文宇正仰躺在地上,一手拂面一手揉腰闷哼着。
江凝不禁被他这一模样逗笑了起来,询问道:“你在这栏上坐着干嘛?”
栏上?宋文宇回过神,才想起原是自己昨晚在这围栏上坐睡着了。
宋文宇站起身子,瘸拐着上了楼。
“候……候着你睡觉。”宋文宇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说道。
“候着我?”江凝看了看宋文宇,又转头看了看身后,随即突然恼怒,将还来得及反应的宋文宇一脚又踹了下去,“你竟敢偷看本姑娘!”
“啊!什么?”宋文宇只觉又是一阵疼痛,再回神时却发现自己又摔至了楼下。
“老夫的……腰!”宋文宇哀嚎着。
“客官,您这是?”
“嗯?”宋文宇转过头,只见客栈伙计端着饭菜正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宋文宇苦笑了下:“练功!”
“那这饭菜?”
“送到姑娘房间去。”
伙计顺着宋文宇的目光看去,只见江凝转身进了房间,关了门。
“客官我还是放这儿吧。”伙计也觉气氛不对,放下饭菜便扬长而去。
“……”
宋文宇只好端了饭菜走上楼去。
自己怕是劫了个姑奶奶……
行至房间前,宋文宇敲了敲门,说道:“江小姐,该用早饭了。”
江凝开了门,宋文宇正要提步进去,却觉寒光夺门而出,黑色刀刃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原是江凝拾了那把长刀。
“我说,我只是想夜里护着你睡觉,不至于刀刃相向吧?”宋文宇无奈地说道。
江凝满脸狐疑地看着他:“当真没有偷看?”
“当真。”宋文宇回应道,脸上却突然一笑,一个闪身行至了江凝身后。
江凝只觉一阵轻风拂过,再反应时宋文宇便已到了她身后。只见宋文宇一手端着饭菜,一手抓住了江凝的手腕,强劲力道将她的手收了回来,原先指向宋文宇的长刀此时已架在了她的玉颈上。
“姑娘持刀的方式,破绽很多。”宋文宇说道。
江凝只觉有气吹在了耳朵上,不禁耳根红烫起来。
宋文宇愣了愣,忽觉脖子处温热传来,接着又变凉了下去。
“我去……”宋文宇拿开了刀,原是刀刃太长,刀尖部分竟划破了自己的脖子。
江凝见状,轻笑起来:“叫你欺负本小姐!”
宋文宇只好将饭菜放下,找来绢帕擦了下脖子上的血迹,便也坐下和江凝一块儿吃着早饭。
“你昨晚,是在外面守了一夜吗?”席间,江凝问道。
“是啊。”宋文宇嚼着茴豆,嘎嘎作响。
“适才,是我不好,对不起。”江凝盯着宋文宇小声说道。
“无碍,”宋文宇回应着她,“既是我带你出来,也自然该我保你无事才是。”
江凝笑了笑,眼前这人倒也有着些许君子风度。
“你倒挺像书里的那个人,”江凝说道,“那把刀也很像。”
宋文宇忽然停下了筷子,望了眼一旁挂着的黑色长刀:“是么……”
……
江府。
“一群饭桶,一天了人还没找到,要你们何用!”大厅里,江昌正对着一群家仆大发雷霆。
“愣着干什么,快去继续找啊!就算把长安城给翻遍,也要把人找到!”江昌又呵斥道。
“是!”家仆们一个个溜了出去。
管家则凑了上来,小心说道:“老爷,您说,小姐失踪的事会不会跟宋大人有关系?”
“宋文宇?”江昌面露疑色。
“正是,昨日宋大人不请自来,又匆匆辞别,未久小姐便失了踪,这些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管家又凑近了些,“况且,小的听说,宋大人昨日并未回到大理寺。”
江昌疑色愈加凝重:“备轿,去大理寺。”
“是!”
正午。
秦策正整理着案文,却见江老爷和管家走了进来。
“江老爷?”秦策迎了上去,心想竟无人拦着么。
“江某,见过秦大人。”江昌作揖道。
秦策也回了揖,问道:“江老爷今日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江某此次前来,是想邀请宋大人前往府上一聚,”江昌说道,“不知宋大人可在大理寺中?”
“宋大人近日忙于追查绯玉案的线索,尚未回来。”秦策回应道。
“尚未回来?”江昌迟疑了会儿,“既是如此,那江某便择日再访。”
说完,江昌便和管家走了出去。
江昌来意秦策也多少明白,江府千金失踪的消息早已传开,而恰巧此时宋大人也没了踪迹,不免让人生疑。而宋大人昨日发回的密函里说的是五日内破案,不知他是否真的有了线索。若是五日后破不了案,那大理寺上上下下定会被追责,不但乌纱帽难保,如若皇上动怒,恐怕就连项上人头也难以保全。
而宋大人的脾性秦策也了解,他若是真的想藏起来,就算把长安城翻个底儿朝天,那也未必能找到他。
寿辰之期,现已五日不到了。
路上,管家满是不解:“老爷为何就这样走了?”
“只是想确定一下而已。”江昌淡淡说道。
“那小姐?”
“继续找,另外,找到花尘玉,宋文宇自会找上门来。”
“是。”
……
客栈里,两人吃了早饭,收拾了一番,便准备出城去。
出了客栈,刚才送饭的伙计正梳着宋文宇骑来的马的鬃毛,见两人和气地走出来,伙计纳闷了起来。男客官的笑容,倒似曾在哪儿见过。
宋文宇走过来牵了马,给了伙计些许散银,并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伙计也立即会意,点头说道:“谢谢客官。”
江凝走了过来,两人便一同上马朝城门方向而去。
待至城门,已过午时。守卫见两人骑马而来,立马便也认出了他们,说道:“两位是要出城去吗?”
“正是,昨夜耽搁了一晚上,还请官爷通融。”宋文宇下马走了过去,从袖间掏出了两锭银子,不觉竟露出了其间的大理寺腰牌。
守卫见到腰牌,心生诧异,随即便失措道:“小人眼拙,大人恕罪。”
宋文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示意他收下银子。
守卫小心接过银两,说道:“昨日不是小人有意阻拦大人,只是近日花尘玉被盗,又有传闻说是藏浮所为,全城上下都严防得紧。”
“藏浮?”宋文宇思索了会儿,“我此次出城便是为了追查绯玉案的线索,你行分内之事,倒也无罪可怪。那现在可以出城了吗?”
“可以,可以。”
宋文宇向回走去,上了马,出城而去。
“适才你们都说了些什么?那人好像认识你。”马背上,江凝向身后的宋文宇问道。
“打听些事情。”宋文宇回应道。
“那你们提到的藏浮,是什么?”江凝又问。
“江湖大盗。”
“江湖大盗?那花尘玉是他偷的吗?”江凝不禁生起了好奇心。
“不知道,”宋文宇扬起了马鞭,“不过那不重要,脱了官服,我便只做宋文宇,不做宋大人。”
浮华官场,不及与你一程。
城南,江府。
“老爷,老爷。”管家大叫着走了进来,气喘不已。
江昌弹座而起:“找到小姐了吗?”
“还没有,”管家喘了口气,“但有人捎回了消息,说看见宋大人午时之末出了金光门,同行的还有一女子。”
“果不其然,金光门?”江昌思索了会儿,“吐蕃……”
“召集人马,赶紧把小姐追回来!”江昌吩咐道。
“是!”
……
马蹄朝西,两人一路行了十里开外,来到了一片密林处。
宋文宇刚勒住了马,江凝便跳了下去,沉醉在了眼前美景里。
宋文宇也不由被眼前景色所陶醉。
时值秋末,林中枫叶大多枯黄而落,铺满了整片林地。林子中央一片小湖静谧流淌,山雀飞过,惊得岸边饮水的野鹿抬起了头。
“想不到长安城外竟有这么漂亮的地方。”江凝走在了前面,时而转过身。
宋文宇牵马紧随其后,这处林子,他也是第一次来到。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在湖边走着,偶有轻风拂过,将树上枫叶扬落了下来,打在了江凝如绢的长发上。
宋文宇面露微笑,望向了来时的方向,随即又将头转回。
那日劫你,此生无悔。
“宋大人,”前方的江凝突然回头叫了下宋文宇,“可否为我梳鬓?”
宋文宇被这话楞在了原地,犹豫了会而,随即便牵马上前,松了缰绳,马儿立即低头饮了几口水,鼾吐了几声。
“好啊。”宋文宇行至江凝身边,两人在岸边石块处坐了下来。
江凝解开发簪,递给了宋文宇一把檀木梳子,没想到她竟随身带着。
宋文宇接过梳子,其间花纹玲珑精巧,正中则刻着个“凝”字。
宋文宇笨手笨脚地开始为江凝梳发,透过耳侧看她时,竟发现她面色有些娇红了起来。
一旁的马儿喝了水,甩了甩马尾坐了下去。岸边野鹿已离去,山雀也飞回了树上歇息着,林中变得安静了起来。
清澈湖面倒映着两人的身影,却似神仙眷侣。
“宋大人,可曾想过其中后果?”江凝望着湖面,问道。
“后果?”宋文宇不解。
“皇上令宋大人追查绯玉一案,宋大人却带着我一介商贾之女出了长安城,大人就不怕破不了案皇上怪罪吗?”
“不怕,”宋文宇回应道,“再大的案子,又怎及在这林中为姑娘梳鬓呢?”
江凝不由得会心一笑:“宋大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江小姐不也是么,小姐又可曾想过后果?”
“不曾想过,”江凝不假思索,“长安深府十六载,也不及这林子半分。”
“是么……”宋文宇低声而语。
山雀在林间飞过,将枫叶掠飘落了下来。
林子内,一队人马正静静候着,只等轿内的人发话。
江昌掀开了帘子,向湖边的两人瞧了半天,竟觉有些憔怅起来。
许久,江昌终于放下了帘子,说道:“去接小姐吧。”
“是。”管家回应道,一行人于是走出了林子。
一旁的马儿突然起身,望向了林子深处。宋文宇嘴角轻抿,帮江凝插好了簪子后,将梳子还给了她。
宋文宇望向林子深处的方向,未久便见大队人马从林子里走出。
江凝起身望过去,只见江昌从轿里走了出来。
“父亲……”江凝轻声而语。
江昌望向两人,说道:“凝儿,回去吧。”
宋文宇则微笑着,朝江昌行了个礼:“晚辈,见过江老爷。”
江昌摆了摆手:“大人还是专心查案吧。”
“多有得罪。”
“凝儿。”江昌再次看向了江凝。
宋文宇将目光转回,看向了江凝,微笑道:“姑娘还是回去吧,宋某,就此别过,他日若是有缘,定到贵馆讨酒喝……”
江凝也笑了笑,随即将梳子递给了宋文宇:“近日有劳宋大人照顾,这把梳子赠予你,望大人今后再遇良人,也能为她梳鬓……”
“……”
江凝走了过去,上轿离了去。
宋文宇端详着手里檀梳,出神了许久,随即便将梳子揣进怀里,上马朝长安城方向而去。
只怕,今生再无良人及你……
翌日,绯玉案破,二品大理寺卿宋文宇却在加官谕旨到来前隐官而去。
七日之期,太后寿辰如期而至,举国欢庆。
同年十月,太后殡天,举国大丧。
十一月,花尘玉再次被盗,盒中只余藏浮二字。
……
冬,江府外,男子骑马而过,门上牌匾却已不再是“江府”字样。男子行至别院外墙,只见高墙依旧。
绿藓犹在,亭内却已再无霓裳。
若知一别无缘,那日便该再劫你一道。
……
程事将盒子盖上,走了出去。
掌柜将桌上画像收起,才觉窗外竟下起了雨。关了店门,撑了把伞,掌柜在坊内漫无目的地走着。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长安却已不是有你的长安……
行至巷内,忽觉有酒香溢出。掌柜收了伞,推门走了进去。
店中女子听闻推门声,抬起了头,却满脸惊色。
“宋……大人?”
……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