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塔

没有风。

哪怕是我把车窗全部打开,以120公里的时速挑衅飞驶,皮肤也只能感觉到空气摩擦。

从家门出来行驶2公里,就上了苏拉桥。请原谅我现在没有时间细说苏拉湖的美,因为我要去镇上的玛塔超市买鱼。

我真的要吃水煮鱼,这是我每周五的固定仪式,滚烫的辣椒油浇在切成薄片的鱼肉和青笋上,“哧啦”过后,热气混合着花椒的香味,就像某种神迹在我小小的餐桌上显灵,它是我这两年的海外生活里,最能提醒我从哪里来的现实依据。

没有一顿鱼头鸭头鸡爪解决不了的归属感问题。

车上了苏拉桥。一个当地妇女,左手挎着一个印着花纹的行李包,右腰正挂着一个4岁左右的小男孩,她在烈日下吃力地行走。从车窗看去,苏拉湖就像她身侧横躺着的,一块绝不会撒谎的镜子,这镜子正倒影着它能倒影的一切,蓝天、白云和无法直视的烈日。

我用了一分钟犹豫,是不是搭乘她们一段路,而放弃这个念头则用了不到一秒。我是一个单身女人,现在住在最靠近南极的一个小国,我有一万种理由在异国的小镇上节约自己的善意。

我直驱车辆,来到镇上,玛塔超市外的街上只停了4辆车,我把车停在一辆银色的丰田皮卡后面。熄了火,走上6层阶梯,就大步跨进超市大门。

从家门到超市大门,我总共遇到不超过10个行人,包括苏拉桥上的那对母子。

为什么我不搭载她们一程?哪怕只是问一问,万一她们不同路,我就完全不用面对这一瞬间的自我谴责。

走进超市,眼球还来不及适应室内光,角落里就传来一个女声:Hola(西语招呼)。

如果说,我这个人有什么值得与之交往的地方,那一定是我一直在学习做表面功夫的能力。这不,我摘下墨镜穿过货架,径直向这声音走去:Halo!我笑得毫不费力,就跟天生似的而不是后期练就的。

我就是想吃水煮鱼,能解决这件事情的人是水产店员费尔南达。她的实际年龄不会和我相差太多,只是南美的气候和饮食结构,导致她看上去至少比我大了十岁。

这对女人外表狠下毒手的,除了紫外线还有生活啊!你看她的手指,血管就这么毫不客气地暴涨出来,不管不顾地压在这手面上。很快地,这双手的粗大关节穿插进一堆鱼虾底下,从杂碎的冰块中翻出两只鱼头。“这个,2个?”

她伸出两只手指,说出两个英语字母,眼里带着热情等待着我的回应,我重重地点了点头:si!(西语:是的)。

日常生活里的买卖关系,是最粗糙便利的交流。这便利给我这个异国人带来不少感动,同时还有懒惰,我懒得向她解释其实我今天要买的是鱼片。

2年前我来到南美,超市里看不见鱼头,苏拉湖北边的鱼摊也看不见。我操着手机按着翻译软件说明只要鱼头。为了避开异样的眼睛,我又在手机上按出:我有猫。

吃鱼头是我的需求,养猫则是一句谎言。我没有必要出门就到处交朋友,解释自己的饮食习惯更美妙。费尔南达懂不懂这一点根本不要紧,但她懂得销售,她每周都给我保留着两个鱼头藏在冰柜下。

我把鱼头和两个生菜,1包荷兰豆、7、8个土豆、两块牛肉和3个番茄,一起装进印着玛塔超市的布袋子里,带上墨镜,就走出超市大门。

原先阳光煞白的天色,好像瞬间暗了下来,就跟你和一个自私的男人睡觉,他猛地就调暗了灯,居然不打声招呼。

下午3点17分。这个时间若是你的小孩逃课回家,你只想把他打得屁股和太阳一样火辣的时候。我摘下墨镜,向天空看去,天是灰的,大片大片的云,深一块浅一块,白一块灰一块,深灰又一块,层层叠叠,就像王菲正在MV里唱《天空》,唯一不同是她有风吹着沙巾,而我仍然感觉不到风。

不对,这气不对!微风我懂,台风我也没少见,就是龙卷风,我相信你也知道是什么东西。而我说没有风,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是那种常规的意思,我说的是东方玄学的一种解释,不对,这气不对!

一对年轻的情侣在湖边走着,湖边的草地上没有人,草地上的躺椅也没有人。我那辆刚从房东手里买来的灰色雪弗兰,仍然停在银色的丰田皮卡后面。

我仍然向高空看去,这些云在高速翻滚,速度快得仿佛王菲的MV加速了3倍,而这云层中间,有一个洞!清晰无比地,穿过这洞口我看见了蓝色的天空,这蓝色是静谧和平的,诡异的冷静的,云块翻涌而来,到了这洞口的四周,又往来时的方向翻涌回去,就像甜甜圈上的面包和中间的洞毫无任何关系一样。

完了完了,该补天了。

我坚信自己是一个生活强者,强者的一大特征就是,搞不清楚就不要搞了,赶紧掉头跑。

不再琢磨,我连着跳下两层台阶就向车辆跑去。

“唰——”,下雨了!密集的、透明的雨柱从这洞口中垂直坠下!不是雨点,不是雨线,而是一根根像中指一样粗的雨柱,汇成一整根更大的雨柱,从这诡异的洞口中,整一个浇筑在我的车顶上。

地球再不够大,一个小镇再不够小,一条街再怎么不起眼,也足够满足这镇上的所有浪子们一起奔跑。可是这雨水,偏偏从一片晴空中,穿过云层中的一个洞口浇筑在我的车顶上?唯独拍打在我的车上?

我懵了,杵在车门外面。这雨水被车顶击碎,飞溅到身上,冰凉地仿佛一根根冰凉的冰锥,扎在我的脸和胳膊上,这是冰锥!这不是生气的容嬷嬷扎小燕子的针,它更迅速、更密集、也更粗。我猛地就向后跳开去,甚至不记得我有没有发出“啊”的声音,就转身往超市跑去。

你相信我,我是一个作家,胡说八道是我挣钱的方式。但现在,这景象已经远远地超离了我的经历、我的所有阅读和认知,所有的道听途说。也许我还需要更多神话,才能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忘了时间,忘了仪态和所有教育,以至于我忘了阶梯,我被绊倒了。膝盖笔直地跪在了第二层阶梯上,我应该第一时间保护面容的,但是来不及了,我的右胳膊正挎着袋子,左手拿着车钥匙,分秒之间,只有右胳膊触发了本能,撑在了身前,当我整上半身向地面砸去时,右颧骨就不随着重心狠狠地敲在了最上方阶梯的棱角上。

这是一个水泥的阶梯。

等我感觉到痛的时候,已经痛得像被深爱多年的男人抛弃,痛得动弹不得而只能呆在原地。我的膝盖和颧骨,把这痛楚毫无保留地挤入大脑再冲向鼻腔,眼泪,迸发了出来。

我的右胳膊连同袋子,被右胸推进阶梯的内直角里,一只鱼头,被挤了出来。它像一条有仇必报的抛物线,不偏不倚,掉落在我的脑袋旁边。

为什么今天会发生这么多不偏不倚?!如果不是想吃鱼,我就不会出门;如果不是要出门,我就不会开车;如果不是开车,我就不会把车停在路边再经过这个阶梯!如果不是这个阶梯,我不会摔倒在这里,和一个鱼头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