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塔

屋里暖和极了。

我裹着浴巾站在沙发前,右手拧着自己穿过的脏衣裤,还能做什么呢?我呆若木鸡。

这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以后,真是不适合在外面过夜。洗过澡的女人,都有一个巨大的工程,脸上应该先抹上爽肤水,然后精华液,再上面霜,眼霜不能忘,脖子也要照顾,身上必须要抹好润肤露,把头发吹干,干净的睡衣应该要微微泛着香气。

以前年轻,我可以在某个男孩子的卧室醒来,然后简单收拾一下蓬头垢面,别管昨夜是睡饱了,还是折腾了一夜,都不会影响我面带些血色离去。这就是年轻,年轻就是魔力。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就丧失了这种魔力,近好几年都不愿意在他人房里留宿了,哪怕昨夜共眠的是旷世美男。

越年长就越自私,越自私就越在乎自我感受。现在我除了一块浴巾,什么都没有,这趟旅行体验差极了。

“我应该回家一趟。”我只能这样说。

伊莱亚斯已经换好了衣服,灰色T恤下套着黑色的中裤。他到底有多少条灰色的T恤?不带一丝花纹的那种。

他弯腰打开沙发边上的登山包,从里面掏出以下物品:爽肤水、精华液,面霜和眼霜,还有一瓶硕大的润肤露……全部是我经常用的牌子,它们的包装都没有开封过!

我恨不得把穿过的衣服直接扔到地上,把身上的毛巾也扯掉算了。

这种男人,你还要啥自行车?!

他继续从登山包中掏出一件黑色的长袍,袜子,内衣,我意思是文胸,还有…内裤。

这些都是我的衣服!!他是什么时候拿的?!如果前面的护肤品是感动,现在我是吓到了。

“伊莱亚斯,你该不会是变态吧?!”这几天啊,我天天被吓,索性把话说开去。

“把你从医院送回家的那一天,夜里我就准备好了你的衣服,放到了车上去。护肤品是第二天去给你买的。”他不紧不慢得解释到。林关和,我和你说过了,我已经见过你无数次了。

不要和我扯这个,你总共就见过我四次!我是一个中国女人,《山海经》我能给你喷一夜,蒲松龄《聊斋志异》我能说得让你哭!

“那天夜里,你没走?”我记得他把我从医院送回家的那一次,竟然还给我换了睡衣,然后还给我洗了衣服!

“没有,你吐了一夜,我没办法离开。”他摊开了双手,手心向上。

我不喜欢老外经常用的这个动作,因为它太坦白,太坦白,我就不知何从下手,很让人挫败。

我不管!“We need to talk!”我拾起长袍和内衣裤,向洗手间走去。我在这里必须使用英文,中文直译“我们需要聊一聊”,这力度对我不够,我不要商量,我要坚定!

“We need to talk!”我换好衣服回到客厅里,他已经把登山包里东西都摆放到餐桌上。

“你先用这个,你说脸太干会很想杀人。”他把爽肤水递给我。

我从他手里“抢”过着爽肤水,啪啪啪啪!双手用力地把爽肤水拍打进脸颊,眼睛仍然紧紧盯着他,就像一个赌气的舞台巨星,已经受够了造型师的啰嗦那样。

伊莱亚斯突然“哈哈”一声,刚一咧嘴就又快速闭合了嘴,这导致他的腮帮子鼓了起来,两只眼睛撑的滚圆,我觉得他就像一只随时会漏气的海胆。

“哈哈哈哈哈!海胆!”这是我的笑声,我可管理不好这个。我笑得毫无章法,笑得肚子绞痛,直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直到喘不过气来。我弯腰扶着肚子,浑身抖成个筛糠。

伊莱亚斯变得静悄悄,看着我。我记得那次,他把刚洗好的衣服扔到地上,然后说:“听着,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复杂的一个女人。”

我也不知道!

“我离开一下。”伊莱亚斯穿起大衣走到了门外去,再回到屋里,手里拿着是我留在浴池边的酒杯。

我接过这酒杯,套上大衣走到了门外去。

对不起。我为我的情绪失控道歉,这两天的经历就是魔幻,也许我该吃药了

“你不需要说对不起。”他走到我身边来,也面对着这湖水,此时萤火散去大半,湖面完全接纳了这满天的寒星。

“那天,我在天上见到乌云中间有一个洞,这洞口落下雨水,只浇到了我的车上,然后…..”我一字一句说着,从我的记忆里有他出现的地方说起。

“然后你吓得跑开了,摔了一跤,我从医院把送你回家,你又在苏拉桥上见到了那对母子,他们和你去的时候见过的样子一摸一样,都在你车窗的右边。”上面这段话,是伊莱亚斯说的。他并没有等到我“然后”的以后,就接了下去。

“林关和,我也‘见过’那对母子。”是梦见,从他记事起常常梦见那对母子。

梦见?是的,我是在梦中见到的她们。只有我和吉塔“见”过她们,一共两次。

那个桥上的女人是你母亲?伊莱摇摇头,不认识。

他把我牵进屋里,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的相册,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相册上,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手里牵着一个4岁左右的小男孩。这是我妈妈,他的手指在女人的脸上轻拂,又拂到小男孩的脸上,这是我。

“你和他长得一摸一样。”我终于勇敢面对了那个猜想。

“你妈妈呢?”我在酒庄只见到了托马斯一个人。

“半年前她离开了。”伊莱把相册放回原位,“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是死是活。”半年前,他在秘鲁接到托马斯的电话,他的母亲已经断联了一天一夜,托马斯找不到她,安德烈的妈妈也不知道她在哪。他举了举那个正在充电的三星手机,“这是她的,过去我们每周都会通话一两次。”谢谢你把手机还给我,他故作轻松微笑着。

没有任何纸条吗?没有,什么都没有,安德烈一直很上心在这个案子上面,但一直没有线索。

伊莱亚斯先是回到了德国,和公司办离职,上周五刚回到了弗勒镇。

“我在玛塔超市遇到你,不是偶然,是我知道那个下午会遇到你,我知道你的车会停在那里。”那辆丰田皮卡,当时就停在街上,而我把车停到他的车后面。他当时一直都在车里,看着我走进超市里,然后又看见我走了出来,我经历的那一场高空漏雨…..

“我也见到了,我知道那是会发生的事情。”伊莱亚斯尽量放缓了语速,担心我一时半会无法接受。

信息太多,我应该有个电脑,用excel表拉个时间表,把人物、时间、地点统统敲上去,这还不够,我还需要一个地图,对,世界地图!从中国一直拉到南美,长城、LS、秘鲁、弗勒镇,一个都不能落下。

“还有什么?”我心里有一种病态式的兴奋,信息越繁杂我就越兴奋,这就跟我做个大型活动一样,虐死我吧!

他微笑,仿佛刚才说的一切是小段鬼怪文学,而不是亲身经历。

他抬起手臂里,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

这书我认识,因为我也有,那是聂鲁达的诗集,被我用来夹备用钥匙的。

他把书打开,一张素描画像掉了下来。那已经泛黄的纸张上画着的,是一个黑头发的女人,她的颧骨稍微有些高,下颌稍微有些宽,稍厚的唇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那是一个东方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