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塔

我跑去亲伊莱亚斯了吗?

没有。

穿过时间墓地之后,他就越发沉默越发凝重。这三角塔上的一切,裹挟了所有人长久的认知和信仰,也许也卷走了我和他的一切。

还能做什么呢?

“我能做什么呢?梅妮。”我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和这个女人说话。

“你有信仰吗?”梅妮问道。

“如果不把宗教视为信仰的话,那么我有。”母亲去世后不久,夜里有过两次看见她的身影在床侧静立,我丝毫不感到害怕,只想立刻随着她去。不论我多么拼尽全力呼喊,尽力向她张开手臂,仍旧阴阳相隔,我在河的这一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心痛里捱,如果我什么都不信,根本活不下去。

而我也需要证据,可以亲眼所见的,可以触摸的可以得到反馈的证据!人生的刺就在这里,信不信都由你,该信多少?不知道。

“哪怕我们把心脏掏出,鲜血从手心滴到地面,痛苦还是不会因为被展示多少,它就会减少多少。”梅妮的用词用句,好像一个被哲学家附身的女巫。我感谢这样的女人,她没有摆出愿意倾听的姿态来,我没有倾诉这个恶习。

“你们饿吗?”秦逸子总是出场及时,我怀疑他有另外隐形的两条腿,一条写着世事洞明,另一条写着善解人意。他比伊莱亚斯还要高出一些,这让伊莱亚斯显得更沉稳,这男人一旦披挂些神秘莫测的气质,就好像智慧涨了起来,看上去特别难对付,此时此刻的伊莱亚斯让我感到陌生。

“我饿了!”我大声回答以便喝止住自己,现在不是琢磨人的时候了!就像有人在茫茫宇宙中安装的一个开关,只需要啪的一声响,人类的肉身甚至全文明就瞬间消声灭迹,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如此多余!

我知道伊莱亚斯所读大学的名气;秦逸子的学历也不见得低;那个研究了20多年楔形文字的蒙卡,单是开篇前三章,就能把我这个从野鸡大学的毕业生放趴;还有,那个把我的曲子改编成狂风暴雨的何塞,更不可能是个在宴会上和你聊他妈妈的二傻子,我们这些号称地球上最高智慧的生物,恰恰因为人类智慧在此地的无用性,而成了一个笑话!

还我思故我在呢!不,别拉我思考!我要吃饭!笛卡尔苏格拉底尼采那帮人把自己搞疯搞残的事情,别想着拉我下水!此时此刻我的肚子咕噜噜乱响着,任何一个正常人应该想的是,托马斯会做什么最后的晚餐。

我率先向森林里走去,那里一片漆黑寂静,仿佛这寂静和时间混合成为一座实体,可是我不害怕了!当我明白思考没有意义,吃饭才是一切道理,这让我感觉到了重生,甚至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林关和。”梅妮叫住了我,语气就像观音正在劝阻准备撂摊子的孙猴子。

“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们的吗?”她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甚至有些失望。

抱歉,我没有。这里出现的所有场景都充满了诡异和反人类。“梅妮,这不是人类可以建造的东西,不是吗?”我对她有过歉意,只是因为我曾在心里嘲弄她就像个中世纪的女巫,可巫术好歹是人类的创造物啊!我坚信无比,这三角塔上的一切是人类之外的文明!

“可是你竟然没有想着要试一试。”我确定梅妮是失望的,我生平最怕和人对视就是这个原因,一对视,隔着胸膛的两颗心刹那间洞火通明,她的眼里甚至还透露出懊悔。

她长叹一声,用沉默给我判下罪名。

“我们可以在这里吃饭。”秦逸子是疯了吗?提起吃饭这道话题的是他,现在为了帮助梅妮挽留我,说出这混话的也是他。留着这里吃什么?啃冰还是烤树皮?

我知道他们会怎么想我,我顽固不化甚至不通情达理,他们做过的一切我都视而不见,我是这世间最后一只白眼狼。可是我又如何申辩呢?如果人类文明就此毁灭,人们是堕落地活还是有尊严的死,有什么高下分别?我倒是想奉献呢,比如帮托马斯做饭,给何塞调制一杯下火茶…可是这些人需要吗?不,我就是那种突然间中了几千万大乐透的可怜人,既享受不了也扛不住,我最大的智慧就只能到自知之明这一步了,此时此刻我感到羞愧,却没有太多的自责,只是仍然不敢看向伊莱亚斯。

“所以你选择了堕落。”一直不说话的他开口了。他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跑到他房子里四处开窗的贼,既带不走任何东西,也没让这房子的主人好过,所以他狠狠抓住了我,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近,一寸一寸地向我逼近:

“这一路上,你一直在判断做什么才有意义,你真的以为你是真的是在乎意义吗?不,你只是在乎事件本身!就像你过去喝酒弹琴写作,仅仅是为了精神上不会感到无聊而已!当你解决了你的无聊,你就觉得你什么都不需要了,不需要任何东西的感觉,让你感到无比自由无比强大!你对事件如此沉迷,导致你可以冠以意义之名,于是你会在这一秒无比确定,下一秒又彻底推翻,你以为这是你的自由意志,其实你只是一根杂草,每一阵风都可以决定你对意义的判断!”

他的脸紧逼到我的面前,两只眼睛就像两团正在喷射蓝光的火焰,他把我逼进他逻辑的死角里,他身后的冰墙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我感到无比窒息。

“现在好了,你在这里看见了真正的灭亡,这件事情就像一个终极的感叹号,你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躺下了!于是你不再追问梅妮半年前消失在哪里?也不问唐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甚至放弃了你最基本都逻辑思考,为什么这样一座高塔冒然出现,全世界却没有一则新闻报道!难道这附近的南极科学考察站和四周的居民都瞎了吗?都死了吗?这塔上又为什么是我们这14个人在这里?!也许你在乎,但是你从来不问!你对事件如此专注,导致你看到四周,然后你把所有所有人的努力都视为没有意义!”

我确定我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伊莱亚斯,会是第一天把我送回家,还给我洗干净衣服的男子!他一拳锤到我身后的树干上:“林关和,请你看着我,你认为的意义是你给自己编造的骗局,你只在乎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却不会想到有人正在需要你!”

我瞬间瘫坐在地,就像一团毫无骨气的淤泥,四处飞溅,却找不到一条河,可以冲刷掉我存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