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塔

再回到那片汪洋,我没有看见那座海底的火山和无数的冲刺的死尸。

在那片无边的寂静里,只有深深远远处的4岁伊莱亚斯,他的存在如此触目,就像在寒冬夜里孤单悬挂的北斗,他是唯一答案,而我无路可返。

我并没有理解梅妮说的“用心去看”,只是呆在原地,也不做任何言语,任凭我和他成为这无尽的虚无里残留的两只孤魂,我们只是对方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不知道该说那是多久的对视。直到我感觉到自己的躯体穿过这片沧海,穿过萤火,穿过布满繁星的夜空。

紧接着,视野里出现的一切都像一串串从黑幕中降下的代码流,它们成了直线,又成了画面,画面一帧帧依次排序,形成一部关于我的私人影片。于是,我觉得自己就像一粒细沙,整个坠入一幅360度的高清巨幕。

我在巨幕里看见自己在羊水里吸吮着拇指;看见自己因为又没交作业,而被老师罚站在操场;看见我第一次为异性心跳,第一次接吻亲热,在母亲的棺木面前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秘鲁的马丘比丘悬浮在半空中;一片高空漏雨下,一个男子坐在车里眼看着我摔到地上…

这影片密密细细毫不隐藏地记录了我过去活过的岁月,有的人来了,有的人去了,有的人来来又去去。

我听说,人在死亡后,会看见自己的整个人生,所以,我是“死”了吗?

只是这影片并没有在我进入那汪洋后结束,而是我又回到了弗勒镇,我看见自己亲自把车开到了苏拉桥下,拔下钥匙关上车门,然后奋力把车推进了苏拉湖里。我的动作如此笃定,就好像自己刚才在车里杀了人,只有这么干我才能得以逃罪那样。

我很想看清楚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可是来不及了,车顶沉入苏拉湖的瞬间,一座火山从湖中贸然升起!火山口上浓烟卷裹着橘红色的火焰,火焰卷裹着一阵阵蓝色的闪电,在那诡秘的境域里,太阳和满月同时存在,惨绿的苍白的极光,就像层层刀片,一片接着一片砍向地面。

一个瘦小的女人孤身跋涉着,一步一步,向着火山脚底下走去,火山脚下一个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他们一动不动,正等着她走向前去,走回去…

这画面如此漫长,好像一部已经播放完毕的电影,舍不得剪掉结尾,在演员表字幕一一打出的时候,还舍不得掐断的背景一样,只是我没有等到那个“完”或者“谢谢观看”,一阵白光,我又回到了那个卷裹着我的身体的冰石面前。

梅妮把我扶了起来。

“我浮游了我的一生。”我泪流满面,看着她,看向四周的一切,和那封在冰石里的自己,哭着说:“奥尔诺火山要喷发了,当火山喷发后,地球上的所有人和人类存在过的痕迹都会消失殆尽,整个地球生命乃至人类文明,都会被彻底抹去。“

“不仅是奥尔诺火山,而是地球上所有的火山,包括所有死火山都会在两年后喷发。”梅妮一点也不感到诧异:“奥尔诺只是第一座,很快地球就会变成第二个火星,地球上出现过的生命,要么重来一遍,要么彻底湮灭。”

梅妮带着我穿过一座座冰石,手指着里面的动物,和一个个赤裸的不同肤色的男男女女。

“万幸的是,有人在这之前就帮我们保留了这一切。”

“保留了什么?”

“地球的密码。这密码里锁了人类的文字文明和地球上存在过的所有生命形态。林关和,你记得那片时间墓地和人类文字史吗?”

怎么会忘记?我曾经嘲笑过,这三角塔上的一切源自一个简单粗暴的逻辑。

“你并没有完全说错,这整个三角塔是一分为二的对称。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我摇摇头。因为当时说出这话,只是一种掉书袋掉习惯了的直觉。

梅妮换了换语气:“因为这是我们人类自己建造的三角塔。”

“谁?”

“是我们自己,是未来的人类建造的这座三角塔,是他们在这里安放的这一切。”梅妮又说了一遍:“他们就是我们,未来的我们,未来的人类把人类史上出现过的文字甚至符号,还有地球上出现过的所有生命形态,甚至天气的状态,都做了压缩安置在这三角塔里。”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为什么不是外星人干的?”

“因为只有人类,才会这样热爱自己的文明和地球上出现的一切。整个地球,只有人才会如此贪生怕死。”

“动物就不怕死吗?”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疼痛带来的。没有被狮子追咬过的幼羚羊,怎么会在见到第一只狮子的时候就选择逃离?”

梅妮的声音更加低沉了:“只有人类,会因为恐惧死亡而产生思想,所以我们哪怕会像其他动物那样,咆哮尖叫发出信号;也会发明出符号、文字,然后形成语言。”

她完全不管我是否能够理解这么大的命题,只管说下去:“整个银河系,没有比人类更了解孤独的本质,才会如此贪生怕死,这就是为什么这三角塔的逻辑,外表如此简单对立:文明和生命;内里又如此复杂:一个永生和一个永灭,而你的感受并没有区别,无非都是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孤独。”

梅妮在我眼前,伸出双手拼成一个三角形:“当一切都消失,只有记忆是存在过的证据。”

我似懂非懂,“所以就像婴儿刚脱离母体就能游泳,那是羊水的记忆?像我们在分手后痛不欲生,那是情爱的记忆?我们喜欢表达,哪怕观点和思想不被他人了解,但仍然会因为一丝丝认可和回应久久不忘?”

梅妮点了点头。

“可是为什么我如此重要?”

“那个在奥尔诺火山喷发时,仍然孤身走回去的女人,就是你。”梅妮离我如此靠近,声音却仿佛远在天边:“回去吧,林关和,回去帮助你自己,帮助伊莱亚斯。”

“我不知道怎么做。”

她对我伸出手来,说道:“跟我回到2千万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