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塔

我醒了。

两块烟灰色的布帘子正迎风拂动。

这帘子是我上高一的时候买的床帘,直到上了大学,就一直跟着我到大四,再到硕士毕业。我在这布帘子背后,读书写字、抠着脚丫子做着白日梦,它是你离开父母后,第一个享有的空间自由!

听起来很惨是不是,一个少女靠一块布帘子就完成了独立,如果这不是一种魔力还会是什么?断舍离对没用,断得了的是物件,断不了的是情愫,我就像一条狗,哪怕这布帘子从原先的浅紫色,变成了浅浅的烟灰色,还是跟着我来到地球的这一边。

我在沙发上坐了起来,布帘子抚到我的脸上,它也像一条狗似的,这么贴心。

这是一栋很小的房子,楼下是客厅、厨房和浴室洗手间,楼上是我的卧室。

整栋房子,只有两个物件值得我费些笔墨,一是楼下客厅的书架,二是打开卧室的阳台。

你只能从大门进来,左手是厨房,沙发后的帘子外是一片草地。说是草地,我担心你的想象会太美,窗外其实是一片沙地,沙地上半人高的杂草和矮矮的杂草一起丛生。

沙发右侧的书架,足足有一整面墙这么高,上面摆满了房东留下的书籍,大部分是西班牙语,还有些许是英文。书架的后边是浴室和洗手间,它刚好镶嵌在楼梯下。

上了楼梯,就进了卧室,你不会在意我的床的,因为你一定会被卧室外的阳台吸引,这阳台,最多能放下两把椅子和一个茶几,再想容纳一对情侣在这里拥吻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们坐在椅子上。

站在这阳台上,就能看见房后的杂草丛生,苏拉湖正泛着它不断揉碎的日光。

房东阿尔瓦多是一个近70岁的男人,头发已经花白,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算老人了吧?可是他的姿态如此矫健,他上二楼的脚步,就好像是惹不起的爹,从进门见到他的第一面,直到跟着他转遍房前房后,他的右手始终牵着一只手,那只手的主人叫吉塔,他30多年的妻子。

我在地球上转了不少年了,但是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牵着我超过2年!二话不说,我签了一年的合同,就像那些超有钱的中国土豪似的,和土豪不一样的,是他们签的字越多就越有钱,而我签完这房约后,稿费所剩无几。

“林关和。”一张不算陌生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

“你还好吗?”伊莱亚斯从书架后走到面前,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牛仔裤,上身一件深灰的T恤,T恤上没有图案没有花纹,更没有LOGO,和什么了不起的文字口号,一个男人好看得如此轻松!他的审美就没被打搅过吗?

他的头发应该满硬的,这发质如果不上发胶还能保持形状,我基本上可以确定,他在50岁以前不会有秃顶的哀愁。

他的眼睛啊!你们知道蓝色的眼睛,配一个深黑色头发有多罕见吗?这蓝色还居然是湛蓝色的,那种再深一度就会往紫色奔去,随时会滴出水来的颜色。

“你怎么会在这里?”美色不算难得,太美也许就是灾难。

他听出了我的疑问有两层意思: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你怎么还在这里?

“让我….让我先晾一晾衣服。”他手上拿着我昨天穿的深灰色T恤和牛仔短裙,衣服在他的手里正滴着水!

满头问号,我向自己的脚尖看去,原来我正套着自己的睡衣!说是睡衣,其实也就是一件连身的宽大T恤,上面印着一行字母:NO MONEY,NO TALK!(没钱免谈)。

我恼怒成羞:“告诉我,这他妈到底是什么?!”

他的眉毛紧紧地压在眼皮上,双唇用力地抿着。

“你至少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不,请不要现在!”一个大男人,用得是烈女似的坚决。

“为什么不?你到底是谁?”我能记得昨夜一宿的呕吐,可完全不记得他是怎么把我从车上弄到屋里?他是怎么给我换的衣服?我摸了一摸胸部,内衣还在,一切都还在。

“我不知道!”他瞬间就把我的衣服扔到了地板上,大步走到面前,脸色一点都不友好:“听着,我完全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你是怎么了!”

他的反应把我吓到了,我呆呆得听着他说下去:“我确实认识你,也知道你半年前搬到这里,可我完全不知道你会是怎么复杂的一个女人!”

他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双手撑住太阳穴,“如果我在你眼里如此糟糕,那么我现在就离开。”

后面这句“如果我在你眼里如此糟糕,那么我现在就离开。”是什么意思?!

头疼死了。

我只好像深谙人世的长舌妇女那样,耐起心来:“如果我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我就是这么没有骨气。

伊莱抬起脸来,那双眼看进我的眼睛里,好像我的眼里正藏着宇宙的奥秘,脸上还贴了1000块钱。

还没洗脸刷牙呢!我的身体猛地向后仰起,这一仰,是把伊莱刺痛了,他当下就站了起来。

他走到屋后去,把我的湿衣服挂在晾衣绳上,动作如此自然,就好像他在我的生活里,已经存在了无数个日夜似的!

这不是违反常理,还有什么是常理?

我的视线就像一个不知羞耻的跟踪器,这跟踪器上的所有编码都来自一个妈:WTF!

他走到我的面前,蹲了下去“听着,我该走了,傍晚我再把你的车开回来。”

“可不可以给我十分钟?”

他并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把我的手心放在他的脸上,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正祈求着他的一个爱人给他最后一次抚摸,我呆住了……我可是一个靠写字吃饭的人啊,什么矫情的深情的,无能为力的、生死离别的我编不出来?!

我没办法再和这样一双眼睛对视下去了。屋里,书架沙发椅子茶杯碗具,什么都是死的,我和他基本上也是死的,这唯一有生气的,是风把纱帘抚在我的肩上,不知道这景象,有没有让我稍微好看一些。

也许是一顿烤鸭的功夫?

他叹了叹气,亲了亲的我脸颊,从我门边的鞋柜上拿起一串钥匙,晃了一晃:“傍晚我把你的车开回来。”

他走了。

还亲了我?!

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这帮欧洲也好、美洲也罢的老外,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搂搂抱抱亲亲我我,自然地就跟你妈让你吃饭之前必须洗手一样,结果你根本搞不清是你妈是真的爱你啊,还是你妈就是你妈,她就是会这样做。

他亲了我!

有如一场大梦,我在沙发上坐了整整一个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