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塔

一阵叩门声响,一个男人的声音穿过房门:林-关-和。

只有老外才会这么咬字,整个南美洲,会这么喊我的,只有入境处、警察局、保险公司,和伊莱亚斯!

我呆坐在椅子上,额头上的青筋,随着心跳剧烈颤动,3个多小时以前,我甚至认为这个男人已经死了!我觉得额头上的青筋正在冲出头顶。

快十点了,这不是国内,不是一声尖叫就能喊出来一片大妈的宿舍,我是一个独自居住的异国女子!

我正在经历的,赵可儿也正在感受着,她提醒我隔着门,把事情问清楚。

门外继续说着:“林关和,你在吗?”

我提了提呼吸,“我的车在哪里?”

门外停顿了一会:“不是你把车开走了吗?”

“不是,你把我的车钥匙拿走了不是吗?”

“这太奇怪了,我今天从岛上回来,回到你昨天停车的地方,看见你的车不见了,我以为是你开回来了。”

“这不对,你看看外边,哪里有车。”我的声音颤抖着。

“太奇怪了,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车在哪里。”

无声片刻。

“听着,我知道现在太晚了,我不该到你这儿来,我应该想办法告诉你,晚一点去取车。”

我仍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门外一声叹息,“请让我先把钥匙还给你。”

也许我错怪了他?

“至少给我一个机会,你需要帮忙是不是?”

我仍在屋内呆立着。我就是这样一种人,越是在小打小闹的事情上,我就越能说,真遇到大事,我就什么都不想干。

“听着,林关和,我非常非常感到抱歉,我把钥匙给你放在门外。”门外安静了下来。我的钥匙回来了,上面仍然挂着我在XZ请回来的降魔杵,和一只孙悟空小玩具。不是猪八戒的师兄孙悟空,是七龙珠里的孙悟空,他穿着黄色的功夫服,胸前绣着一个字,“悟”。

悟什么?我们东方人最好和最坏的习惯,就是动不动就推崇反省,可过度反省的结果就一个:把所有问题都归到自己的头上,哪怕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Excuse me?!美德和傲慢就是一对兄弟,哪一个我都不喜欢,我喜欢真性情,所以我后悔,应该当面把问题弄清楚。

赵可儿仍在线上,她把我拉回正常人的思维。“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是好好睡一觉,一切等到他明天过来了再说。”

“他说了他明天会过来吗?”我不确定这是他说过的,还是我想着的,还是赵可儿读懂了我的心思。

“夜里放一个陌生男人在家,总是不合适的。”她真的就是读懂了我。

家里座机响过一次,这铃声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它又把我吓着了,电话那一头是阿尔瓦多和吉塔报平安。

和可儿断了视频,我又变回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饿,什么都不想吃,一夜灌下4瓶啤酒。睡不着,直到借助药物,才算合了眼。

大约是4、5五年前,我就染上了睡眠问题。常常是夜里11点躺下去,在凌晨2点醒来,幸运的话4点可以再睡回去,不幸运的话,就只能睁着眼到天亮了。

不是年轻都能扛。有次活动结束,和客户们一起吃庆功宴。餐厅包厢里杯盏交错,熬了一个月的客户们,纷纷浮夸起来,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在角落里抱头痛哭,仿佛做的不是一场百人活动而是奥运会,张艺谋在5分钟前刚过来表示过感谢。

突然间,我就坐到了地上。眼冒白光,心脏急剧跳动,金鱼缺水的时候怎么呼吸,我就怎么呼吸,一大口接着一大口,氧气还是不够。一场庆功宴变成了一场生命救援。

一会换一个机器在我的身体上翻查,结果是一切正常,医生却说:急性焦虑症,你那个反应叫惊恐发作。

离职,赶紧走人,哪里最远我就去哪里,最远,就是南美。

早上的苏拉湖,摄人心魄的美。

阳光还不足力气,不能把光线拉直,它们在湖面翻转流淌,形成一坨坨深深浅浅的橘黄,和黄昏不一样的是,这橘色不带一丝丝金色,就好像太阳也知道,大清早花钱是不对的。

这一坨橘色,深的浅的从湖面渲染开去,到了这奥尔诺火山的脚下,又跟底气不足似的,纷纷散去,暗黑色的奥尔诺火山,不受打扰也不被侵犯,山顶的积雪正静默着洁白的光。

如果你不知道它在三年前喷发过,你一定把这景色视为大自然的温柔,伸一个懒腰,极其浮夸地叹出一声:啊~!

我和你不一样的是,我天天如此浮夸。一杯咖啡三四阵凉风,我穿的像个神婆,无奈人间还有事要等着去处理:十点钟要到警察局去。

车轮在地面摩擦的声音在大门外响起。还是那三个字,嘴唇用力的发音:林—关—和。

来了来了,伊莱亚斯!打开门,这个男人竟然笑了。好像我不是站在地上的,而是从某个生日派对上的纸箱蹦出来,小丑。

“你笑什么?”我几乎是生气了,凭什么不?

昨天傍晚,我的车从苏拉湖里吊了上来,昨夜又吃了安眠药,现在你跑到我家里,你笑个P啊!我的国家有将近14亿人口,出门一趟,挤进地铁我至少要和22个男人擦肩,29个女人相互审视对方的鞋;穿着廉价T恤,吃街边烧烤的亿万富豪,五星级饭店里找不到厕所的职场菜鸟;会上痛哭的公司老总,深夜被警察扭进车里的醉酒老外….

什么人我没有见过?我凭什么成为一个笑话?

这男人的笑意并没有消失,他用手指了指洗手间。

我走到镜子面前。哗!即便我曾经有过一生荣耀,也被此刻灭成了灰:我的头发是散开着的,200年没有用过护发素的头发,张牙舞爪地盖在一张500年没洗过的脸上;昨天刷上的睫毛膏,在眼圈四周结成了黑色的痂;颧骨上的伤痕,从鲜红色变成了深红色,它好像一根中指,正从颧骨的中央向右眼窝指去,指出四个字响亮的字母:S,H,I,T!

脖子以上如果是惨剧,脖子以下就是灾难!我身上穿着灰色袍子,在他眼里,我一定是《魔戒》里被萨鲁曼几乎弄死的甘道夫!

“嘿,我在外面等你。”仿佛有一个开关,他停住了一切表情,向屋后的草地走去。

有时候真的很烦某一些老外,你说他们是涵养也好,教育也罢,他们就是能在失态之后,又能快速回收,收放自如地,没一丝丝人味。

我洗完澡换好衣裳,草地上的那个人,双手仍放在身后,面对着苏拉湖。就像一个网红走进一堆摄像机里,姿态既自然又带着刻意,就差闪光灯开始闪烁了。这耐心是练过的吧!哪个女人洗澡梳妆不需要1个小时?

“伊莱亚斯。”前两天的遭遇让我没办法用亲昵的简称。我妈和我生气的时候,不会漏掉我名字中的任何一个字,她会咬牙切齿,连名带姓,还带上感叹号。

他回过身来,白色的上衣,深灰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深灰色的反皮短靴。

好看。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女子,精明算计大半生,却会在年华不在的时候,被年轻的男子骗去大半生积蓄。

我不会,我只有直觉:他要不是坦荡的,就是有备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