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人间这些年

离了大西泽,一行车队便是马不停蹄地往落满城奔去。

大西泽这片地自闹了一场莫名的疫害后,不夸张地说算是十室九空,说是人迹罕至也不为过。

车轱辘压在泥泞的小道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车印子。

前前后后共五辆马车,几个大箱子用铁索紧紧捆绑在车上。

沿途人烟稀少,闾井荒凉。满目败宇颓桓,一望断桥枯树【1】。

远边红火的太阳落下,镀上了一层暖色。

领头的老李摸了摸被风吹得皴皱的脸,扯着嗓子喊道:

“兄弟们,加把劲!咱争取把这几大箱在子时前送到落满城,说不定还能得到城主老爷的奖赏哩!”

后面的一行人听了俱是一振,都高声一喝响应老李,先前的疲乏扫荡一空。

命可以丢了,但这马车上的箱子不能丢。

这些箱子里的东西比他们命如草芥的刁民还要值当好几万倍。

“聒噪!”

老李背后传来一声低吼。

赫见马车上空出来的地方还躺着一个人,隐约可见手指甲缝里满是尘垢,脸被斗笠遮住,肩上挂着蓑衣,一身褴褛敝衣映衬着此人的落拓。

老李也不见恼,连忙扭过头赔笑道:

“赵兄弟,实在不好意思吵着你了,过不了多少时辰便可到天昭了。你且好生休息着,届时我再喊醒你,可好?”

老李口中的‘赵兄弟’,名叫铭恩,是个耍剑的修士。

赵铭恩也未有恼,只是伸手摆了摆表示明白。

今回这次出庐山,是被自己的便宜师父硬扯下山,说是带自己出远门历练一番。

给自己交代了个任务,保送一辆载有衍变四十九道的货物去天昭落满城。把赵铭恩丢到了大西泽,就先跑去天昭了。

真是晦气得很!

庐山不是和衍变四十九道素来不和吗?

怎的莫名又要庐山弟子护送他们的货物,赵铭恩着实搞不懂上面那些大人物的弯弯绕绕。

在大西泽一条小径上。等了半天,等到老李一行,也就是自己师父临走前临摹那辆货车。

看他们一身风尘仆仆,狼狈不堪的模样,要不是手中的信物是对的,还真难相信是从衍变四十九道出来的货车。

不过赵铭恩已经明白了他那便宜师父的意思,将心里所想全部吞咽回肚子里。

出手打跑了身后追着他们的一头野兽后,便是毫不客气地坐在老李身后的板车上休息。

面对这少年人这般暴躁脾性,老李也没什么火气,便不再言语,轻扬马鞭,不疼不痒地抽在马屁股上。

在这条小径上也行了一会,老李悠哉悠哉地哼着小曲,前头的老马也跟着‘哼哧哼哧’喘气。

不多会,忽见不远处有一条人影立在道旁,让老李停顿了一下,眉头一皱,放慢些脚步。

再往前驶了几里路,那人模样方才看得清楚。

一身青衫,面容清俊,背负剑袋,鹤冠束发,偶有几缕发丝落在额前。

老李未有迟疑,马鞭一扬一落,欲要驶过。

“劳驾,在下乃衍变四十九道记名弟子安道乐。欲往天昭,一路走到这里却迷了方向,不知可否搭乘这便车,行个方便。”

眼前之人似看穿老李的动作,连忙上前拦着。

那人态度恭谦,一脸纯善,不似一般修士那样倨傲。

需知仙土出身的修士最是看不起老李他们这些凡人,就连和他们呆在一起,都觉得是脏了自己身子。

尤以衍变四十九道的修士为甚。

究其原因,不似毗邻的天昭那般修士一捉一大把,大部分也没有什么正经路子。在仙土的修士都是经过各门派曾曾试炼出来的金石头。

有妈疼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疼的孩子是个屁。

眼前修士态度亲和,嘴角噙笑,面上未有流露一丝鄙夷的神色。

老李神色仍是警惕,浑浊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修士,似要看出什么端倪。

若这车上是一般凡物,那修士老爷们自然看不上。

可箱子内的并非凡品,虽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也明白这是落满城的城主上贡给天家的仙品,眼下离天家寿辰还有一年。

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不能准备得太晚,也不能准备得太早。

何时准备,何时上贡,都是有讲究的。

既然并非凡品,那就有被神出鬼没的修士杀人夺宝的风险。

虽说像衍变四十九道这样的大门派有自己的法度,即便自己名声在整个仙土略微狼狈,也是会约束自己的弟子莫做腌臜事,辱没宗门。

不过,门下弟子不少,一旦脱离了宗门范围,哪能顾得过来。

“这位公子既言自己是衍变四十九道的记名弟子,可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我老李只是个粗人,不过跑货也跑了这么多年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跑出你这么个…”

似乎不知道后面怎么表达,老李憨厚地笑了笑一下。

说道这了,意思十分明显。

换做那些心比天高的修士要是撞见一凡人对自己如此无理,早就怒骂他不识好歹,要么拂袖而去,要么捅上这凡夫几个窟窿。

眼前名为安道乐的修士,心不比天高,自是有一番涵养。没有丝毫犹豫,立马将系挂在腰带上的令牌解了下来,递到了老李跟前,生怕老李觉得自己是个冒牌货。

令牌由木雕刻而成,带了一股浓郁木头香味,顷刻飘到老李的酒糟鼻子前。

老李眉头一皱,像见鬼一样,连忙把头往后靠了靠。

令牌上雕刻着‘衍变四十九道记名弟子安道乐’十三个字的蝇头小楷。

看来并非假物。

安道乐见老李神色一缓,晓得已是信了他的身份,开口笑道:

“此令牌是由石榴木雕刻而成。只可惜我品阶低微,这道令牌仅有驱邪之效。”

此言非假,衍变四十九道特质的令牌,并非只是摆个样子好看。

这样的令牌一般都是上圆下方,象征天地。正面刻着该弟子的品阶和姓名,背面则刻着五牙之文,若朝露之状。

品阶越高,令牌效果越是非凡。

老李听得此言,皱了皱,先是面色一紧,而又一缓,也不敢心生怠慢,心有戚戚道:

“既然是衍变四十九道的高足,何不御剑飞行,偏偏要和我们这些粗鄙凡人挤一辆破车?”

安道乐听了,面带赧色,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说来惭愧,我修为不够精深,尚不能驭剑,让各位见笑了。我也不白搭这便车,这有几个碎银,还请予我方便。”

说完连忙从袖内掏出几个碎银,欲要交到老李手上。

“嘁,原来是个绣花枕头。”

赵铭恩不知何时转醒,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安道乐。

这般嘲讽,安道乐也未见恼色。

老李也是心中不屑,不过见了安道乐手中些许碎银,也够兄弟们两三个月花销,心道也不能在这托磨太久,顺道把这绣花枕头捎上也没什么问题。

脸上笑容绽放犹如一朵菊花,连忙将碎银收了起来,谄笑道:

“真是太客气了,反正我们也是往天昭去,那就一起同行。”

然后扭头小心翼翼地试探身后之人:

“小兄弟,让他和你挤一块,如何?”

“随便。”

赵铭恩又是躺下,拿斗笠遮住面孔,嘟囔道。

他压根就不介意,倒是老李这般小心翼翼,弄得他好像气量有些狭小。

安道乐得了老李的允许便上了马车,规规矩矩地缩在马车一角,绝不扰到旁边的躺着少年。

一行队伍又晃晃悠悠地启程,也不知是否真的能在子时之前赶到落满城。

路上老李和安道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消磨时间。

安道乐声音温润,对老李十分客气,一口一个‘李叔’叫得亲切。老李虽说心中还是带了些许不屑,口中却是亲切几分。

“李叔,恕小子斗胆,看你这些货物贵重不凡,是要拉往天昭何处去。”

老李似是认定了安道乐不会对这些珍品起觊觎之心一般,倒是放下心防,说道:

“咱们这一行人是要拉去落满城,那城主务必要我们敢在今日子时之间到,说是能提早赶来重重有赏。你非天昭人,你可能不太清楚,这落满城的城主在天昭可是家缠万贯,出手大方得名。咱们这兄弟一行人若是能得到他的奖赏,那小半辈子都不愁吃喝喽。”

这话说来,那美好愿景似已浮现在老李眼前,面上不觉荡漾着幸福的笑容。

“李叔,莫嫌我冒犯,就按您这马队进程,我想一天是走不完的。”

安道乐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戳破了老李的美好愿景。

“嘿,你小子懂什么,想我老李给人送货也送了十几年,对相马一道也是颇有心得。你可别小瞧我们这棕马,每一匹都是脚力十足,能日行千里!”

前头的棕马听了老李这番话,似有所感,骄傲地扬了扬头,背上的鬃毛随风吹拂。

连着辔头的缰绳不停晃荡,似永不停歇的波浪。

“是小子无知了。”

无论其中是否有吹嘘成分,安道乐没有继续说下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而躺在一旁的赵铭恩听了轻蔑地‘啧’了一声,直起身子朝老李吼了一句:

“你是不是傻啊,不是说你的马不行,是说你这匹马脚步虚浮,也没个影子,跟见着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