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愉梦之园
刚刚结束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是自今年入夏以来的第三场小雨,给今天一直沉闷、压抑的空气和万物带来了短暂的清爽。花冷坐在院子里,透过细嫩的竹子枝条仰头望天—兀突突的天幕,出了乌云和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瞧不见。
“就连小时候常听见的知了声也没有。”花冷苦笑着自言自语道,而后他把目光冲黑漆一片的天上落转到了同样漆黑但却可瞧得见小石子和细沙的土地上,眼神落寞,思绪也不自觉地回到了白天,他和南容的那场对话上。
竹愉园的西南角有一片规模不是很大的竹林,因为位置偏僻且极少有人知道,哪怕是在这里多年的弟子和仆人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所以这片小竹林常年寂静。可以说,这里是个密聊的绝好地点,但是花冷却是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这个地方,倒不是因为位置偏僻不好找,而是因为只要南容把自己越到这里,那就表示自己肯定又是在无意中触到了他的底线了,虽然这种事不常发生。可每次只要来了,那么挨一顿骂肯定事跑不了的了。这不,今天中午在糖果店时,大概是嫌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打搅了他和那姑娘的玩闹,所以才在走的时候出了金叶子外,竟还在冬瓜糖上留下了一片竹叶子,而这—正是他们之间的暗语,或者说是一种无言的约定。所以当自己转身无意间瞥见那片竹叶子时,花冷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本能地倒吸了一大口冷气。好耶祖宗诶,自己又是哪里惹到这尊佛了,花冷在心底替自己哀嚎,那家伙的底线在哪里自己可是清楚没明白的很呐。而且回想刚才的一切,自己更是既未碰线也没有说错或是做错什么啊,那这片竹叶子。。。吼吼。。。妈妈诶。。。花冷欲哭无泪。
可奈何暗信已下,约定已留,哪怕自己心里再怎么不愿意和发怵,下午的见面也是不可避免的了。拿过一个礼盒,亲手装了一些糖果在里面,又用顶好的丝绒带子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强带上微笑来到了老地方。闲等无聊的时候,花冷瞧着这些挺拔苗条的竹子,四季常青,傲骨不屈,一年四季,无论何种天气,日晒还是狂风冰雪,都不曾压弯它们挺拔的身姿,更不曾让它们低头屈服。这品性、这脾气、这气质,和它们的主人是何其相似啊!而且汉人不是有句话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哈哈。。。说的还真对啊,南容他。。。想至此,花冷不禁笑了。双腿不自觉地上前两步走近走近那一小片竹林,伸出手去轻抚其中的一根,抬头仰望着顶端的那些绿色叶子好一会儿,而后感慨道:“缘呐缘呐,好也好,孽也好,一切都是缘呐。。。”
“说的不错。”软萌的声音自花冷背后响起,但因为其嗓音实在是太过。。。可爱,太过有特色,所以站在前面的花冷不但没有被吓一跳,反而是笑了,而且是很柔和的笑了。而后他转过身来直面那个人,转的笔直,就像他身后那些竹子,脸上的笑容亦不曾改变,一如刚才那般柔和。“通常像你这样突然出现,突然出声的,站在前面的人就算没有被吓到一半儿的魂,也得大声惊叫一嗓子。”
“那你为何没有?”南容面无表情的说道。
“哈哈。。。”花冷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不笑,实在是。。。“兄弟啊,你的声音和你的表情实在是。。。噗。。。哈哈哈。。。”花冷看着眼前的人,越看越想笑,越笑就越没有样子,到最后是在站不住了就干脆跌坐在旁边的石头上,一边抹眼泪一边继续笑。
而南容自刚才那句话之后便再无任何言语,他只是静默地站在未曾挪动过半分,站姿自然挺拔,不似花冷那般刻意。加之自身气质儒雅、沉稳,所以但凡是见过他的,无一不用「安安静静,不争不抢」这八个字来形容他,因为真的。。。很恰当。
“唉。”南容叹了口气,摇着头走到那片竹子前蹲下,从随手带来的竹篮子里拿出一个短柄锄头在土地间来回翻动,每一下都极轻极柔,如果有落叶或是结成块儿不易散开的泥土,南容就直接用手捡起轻握在其中,神情专注又认真。而此时那位“疯笑大王”也逐渐恢复了平静,坐在石头上一会儿看看土地,一会儿又瞧瞧南容,表情正经,没有话语。抛开二人自幼相识不说,光是眼前的这个场景,他花冷就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世人只知狐胡竹愉园的南容喜爱奇花异草,但却鲜少有人知道其实竹子才是他的最爱,是耗费他心血最多的所在。看着眼前的这二十多根竹子,哪一根不是翠直挺拔、精神抖擞的。唉,南容啊南容,都说姻缘天注定,可要我看,你和这竹子啊也是天注定,不可解啊,唉。
“之前狂笑,好容易安静了会儿又是两声沉重的叹气,若不是自幼与你相识,我真该给你号上一脉。”头未转,手未停,南容的双眸仍专注于面前之事,声音软萌的说道。
“若不是自幼相识,我才不会因为某人的一片竹叶子就把以书一个人留在店里,专程跑好几里路,又爬了好久的山来到这里只为看你护竹子。”花冷也不客气的反驳道,“不是吧南容,还要种?”眼神无意间的一转,看见地上的竹篮里横躺着一小节新鲜竹子,看节构是从旁边的大竹子上剪下来的次生枝,通体只有两根枝梢和三片竹叶。南容整理完地面后把锄头仔细的放进竹篮里,右手的杂物也装进角落里,不让它们碰到嫩竹。而后南容双手把嫩竹取出来,先用一旁的干净水将其淋湿,再稍稍甩开,最后将它插入刚刚翻过,很是松软的土壤里,回填,轻拍,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极其熟练。而距竹林几步开外有一座假山,从山顶到底部的池子总共三米多,之所以修到这个高度是因为要将地下水引到假山上,再让其从山顶上一泻而下,形成的水汽与水雾能够喷洒到旁边的竹叶。但是地下竹根的部分就只能靠自己了。不过南容乐在其中,压实完土壤后,南容起身来到水池旁,拿起其中的一块儿石砖,马上就有一小股细小的水流沿着三条早已成型的“水管儿”流向竹林,包括刚刚新种下的嫩竹在内,整个竹林都在被慢慢滋润,尽情的“喝水”。也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所有竹子都发出“莎莎”之声,仿若在集体向南容说“谢谢”,南容姿势忍不住嘴边的笑意,温柔地回了句“不客气”。似是听懂了南容的话,又似是被南容那独一无二的嗓音给吸引到了,“风姑娘”竟是拐了个弯儿,跑到南容哪里转悠了两圈,甚至把他整齐的头发都吹的凌乱了些,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离他而去。南容自然是不恼也不怒,他只是笑着把手中的石砖按原样放了回去,而后才起身整理刚刚“风姑娘”的小小恶作剧,顺便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南容啊,”一直在不远处观而不语的花冷终于忍不了自己心中的好奇,开口问道:“我知道你有每年新年伊始便种下一颗新竹子,许下一个新愿望的习惯。可是南容,今年的竹子不是已经种过了吗?为何。。。?”花冷瞧着那棵小嫩竹,心有不解。
南容顺着花冷的目光也瞧向那棵小嫩芽,脸上的神情不禁变得特别柔情,“这是给我家丫头的。”就连声音都变得更温柔,更酥软了。
花冷闻言,又把目光转回到那个人身上,却在目光锁定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假山、流水、漂亮非凡、气质出众的男人,多么和谐、多么美好的一幅画啊。再加上他此时此刻的表情和脸上的浅笑,都让花冷无比懊悔下午出门的时候没把自己的画笔、画夹什么的也一起带上。“南容。”慌神儿懊恼过后,花冷人如其名般的冷静了下来,“认识几十年了,我从未羡慕过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只悦风除外。”
“怎说?”
“你都不知道你刚才有多温柔,多迷人,刚刚就连我都恍惚了呢。”
南容先是一怔,但很快他就笑了。笑容由最初的熠熠生辉逐渐加深,慢慢变成了灿若星辰,美不胜矣。
看到这样的笑容,就连花冷都抑制不住自己的嘴角想要上扬的冲动,也随着那个笑容而笑了。
“大概她是我心头第一人吧。”笑过之后,南容双眸注视着那颗刚刚栽下去,依偎在大竹子旁的小幼苗,温柔地说道。
花冷也看了一眼,而后便把目光又重新转到南容身上,说道:“嗯。在狐胡国开糖果店,开茶馆儿,你也是第一人。而且更第一的是开了点之后竟是一天也没去过,一眼账簿也没看过,只管开不管赚,简直有够隐形!南容,有时候我真是怀疑,这点铺到底是不是你的啊。”
“送你了。”南容重新走到那片竹林前,蹲下继续修整,轻声细语道:“我不在乎。”
“别别别。。。”花冷赶紧摆手拒绝,“我可不担这骂名。”停了会儿看那个人仍旧在不停地忙着,话也没有,姿势也不曾变过。于是他走到南容身边蹲下,拿起一片刚刚掉落在地上的竹叶,开口道:“我说南容啊,这可真不是我说你,就算你是从竹子里被人抱出来的,那你也不用真的活得像个竹子吧,好歹你也是。。。”
“花冷!”忽然的一声呵斥打断了花冷接下来要说出的身份。
花冷亦知自己险些犯了身边人的大忌,那是他永远不想被人提起的过往,哪怕是对他的挚爱悦风,他亦是三缄其口,从不曾提起。转头看着那张冷若冰霜、满含杀气的双眸正死盯着自己,花冷忽然觉的自己脚底噌噌地冒寒气,头顶的天灵盖儿也虽是又要飞走的感觉。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双手在膝盖上蹭了蹭不知何时冒出的汗,颤颤巍巍、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我这。。。不是。。。不是。。。心疼你嘛。”
“习惯了。”转头看着地面上刚被自己压平的新土,南容随手捡起了几片发黄干枯的叶子起身离开了,徒留下重新“活过来”的花冷重重地叹了口气。
忽然间,清新的空气里夹杂着的另类香味儿顺着雨后的微风,由远及近的飘进了花冷的鼻腔和大脑。刹时,花冷被这香味儿拉回了神儿,可也许是发呆太久的缘故,一时间他竟没有立刻分辨出这是何种香,而大脑也只是条件反射地“认出”了这是茶香。直到一杯红茶出现在他面前,紧接着就是南容那熠熠生辉的浅笑和宛若星辰般明亮的双眸,看着那张笑脸,花冷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双手接过南容手中的那杯红茶。
“虽已入夏,可毕竟还是尾春,又刚下过一场雨,喝杯红茶暖暖胃吧。”南容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温柔软萌的宝藏声音啊,就如同他细腻的心思,漂亮的笑容一样,都拥有一种特别神奇的魔力,它看似平淡无奇,可却总能在无形中传递给周围人一种温暖向上的力量。甚至有时候只要他随口说一句话或是简单的笑一下,就可以驱走别人心里的阴暗与阴霾。
双手捧着茶杯,花冷轻饮了一口,果然醇厚芬芳,满口茶香,这样花冷心下一阵欢喜。所以他难得的用小时候的腔调和口吻说了一句“好喝。”
南容也是被他这突然的“返老还童”逗笑了,摇了摇头道:“你以为你是悦风呐。再说了,我家丫头现在都不这么玩儿了。”
刚还一脸笑意的的花冷在听到南容的话后,几乎是瞬间的,另一种情绪悄然地爬上了心头,脸上的的笑和满足正一点一点的塌了下去,捧杯子的双手也缓缓放了下去,眼神暗落,脑袋低垂。
忽然的转变并没有逃过南容的那双眸。“又想甘愿了?”南容轻声问道。
花冷点头,不语。
“所以我才叫你来。”南容在花冷旁边坐下,眉头微皱,语调和口吻也比刚才要略显沉重了不少。“从你中午做自我介绍,我便知道,所以我才给你留暗语。”说话时,南容一直没有看花冷,而是直视着前方。反倒是花冷,从南容的第一句话起就一直盯着他看,连眼都没带眨的。
“但是南容,我还。。。还以为。。。”
“以为又是来挨骂的?”这回,南容转回了那双美眸,有些无奈的笑说道。
“嗯。”花冷机械的点点头,依旧是脑袋没转,眼睛没眨的盯着南容瞧。
“你先眨两下眼,我再接着说。”笑意盈盈地表情和无奈的口调。
一,二。花冷极其听话的眨了两下眼,而且说两下就是两下,绝不“缺斤少两”、童叟无欺。
“哈哈。。。”简直跟我的悦风一样好玩儿。当然了这话他可绝不能说出来,所以他只能强忍住后面的笑意,努力让自己尽快冷静。“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颇有容貌,但脾气却不好的男人喽?”
“起码,在竹林小院儿里,你。。。是。”犹豫了一下后,花冷还是依着自己的本心,诚实的说了出来。
“知道原因咩?”
“因为我触了你的底线了。”
“若是不触底线呢?”
“温柔、爱笑、沉稳大气,脾气更是特别好。”根本就没有犹豫的,花冷将答案脱口而出。
相互对视了一会儿后,南容甚是满意地笑说道:“完全正确,甚得我心。”
“诶,诶?”反应过来的花冷猛锤了身边人一拳,“不带你这样的啊,趁机套话让我夸你,不厚道啊。”
“不不,非也非也。。。”南容伸出食指摇晃道:“你只是遵从本心的说出了实话而已。”
一口老血卡在喉间,上不来下不去的。花冷先是把左手紧握成拳在自己胸口猛拍了几下,待得气儿顺了后才把拳头展开,而后颤颤巍巍地打掉南容的食指,指着他憋屈的说道:“南容,早晚有一天我得被你气死。”
“哈哈。。。”又是两声爽朗的笑声。
而后便是新一轮的沉默。
亥时的竹愉园万籁俱寂,按照规定是所有人都必须就寝的时刻。这个规定,南容自不必说,花冷亦是一清二楚。但是此刻却没有人提及它,两个人只是并排而坐的共同望着漆黑一片的天幕,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刚才我还跟这儿感慨呢,长大了,自由了,可小时候的知了声却再也听不着了。“花冷低沉的嗓音打破了这份静谧。
“孩童时期的东西当然都是最好的,但是最好的东西只能存在记忆里,刻意翻出来或是将它复制,纵然能够快乐一时,但物是人却早已非了。”而后南容转过头去看着花冷的侧脸,语重心长地说道:”名字可以一样,笔画可以相同,甚至当年她说过的话和她的腔调你都可以复制,可以重复,你可以。但是花冷,丫头她不知道。她今天是第一次见你,第一次知道了你的「名字」,她性格简单,有一绝不说二,更不会画里套话。今天一见面,你就告诉她你叫甘愿,那在她心里自然就会认为这就是你的本名,你就叫甘愿,可事实呢?现实呢?她早在八年前就已经离你而去嫁入中原王朝了。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可你用这样的方式与丫头认识,并在最开始的时候就给了她这样一个大的玩笑,花冷,若有一天丫头发现了真相,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你该如何。。。”
“不会的。”花冷把目光从黑漆漆的天幕上转到身旁人那张英俊的脸上,无比严肃的说道:“你竹愉园的所有规矩我都清楚。此时亥时已过,所以根本不会有外人听到你刚刚的话。。。”
“人是活在现实里的。”
“是的。初次见面就对悦风说谎,我是很不对,我也欠她一个道歉。可是南容,你替我想想,你也替我想想!”说至此,花冷忽然情绪激动,眼圈泛红。“八年了,我有整整八年没有见过我的甘愿了!我实在是。。。”情至深处,莫说是早已泣不成声的花冷了,就连极少哭泣,就算是哭也绝不让眼泪当着外人的面留下来,极其能忍的南容液不禁湿了双眸。但是正如他多年养成的坏毛病,不论体内情绪又懂么翻涌,他总是能强压着它们,强忍着自己,哪怕眼圈儿都通红的不行了,他也绝不在人前落下半滴泪。
花冷也不行。
“说来,也是我对不起你。”稍稍平复了些的花冷在大喘了口气后,看着南容说道。“中午在店铺的时候,看见你家丫头那般可爱、活泼,我还以为看见故人了,而且还和你是那般亲密。所以一时间我竟有些被魔鬼附体了,都不知怎么的就说出了那句开场白,南容,我。。。”这话说完,花冷自己都无地自容,特别羞愧。
几十年的相交相识,南容又哪里会真的生他的气呢?他抬手拍了拍花冷的肩,轻声细语道:“我明白的。”
可花冷却还是垂着脑袋不肯抬起来,“对不起。”
南容闻之没有再开口,只因他明白,花冷的这声道歉既是给自己的,也是给丫头的。
竹愉园的规矩是定给所有人的,只是这所有人里,悦风却是个例外。因她迟迟等不到南容回房,所以便到处找他,却没想到在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新领域听到一段让她震惊不已的对话。
“丫头和我们不一样。她只是一个出身普通的简单女孩儿,想到什么就说,就做,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对她动心,想跟她在一起。”
花冷看了南容一会儿,而后才开口道:“南容你知道吗?每次只要提起她,你的脸上就一定是温柔的,讲话的腔调也与平日大不相同,还有你嘴角一定会有的笑。南容,她真的不一样。”
是啊,当然不一样,因为。。。“她是我的真正第一人啊。”
那便好好珍惜她吧,花冷瞧着南容幸福的样子,心里念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