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愉梦之园

自打遇见南容以来,悦风就时常在想,若没有南容,她现在该过着怎样无聊的人生啊?若那一天她没有去自家的香料铺,或是去了但没有唱那首家族小调;又或者她唱了可南容并没有听见,那自己现在应该还在乌弋山离国,长到一定年龄后便嫁人了吧,断不会有现在这般的回忆。

对于南容,悦风深爱他,但是更多的,她感激他。

在西域,无人不知竹愉园,无人不晓南容。这座园子是所有西域孩童心中神殿一样的存在,而能进入到神殿中接受更专业的学习,得到南容的亲自指导与教学,则是每一个能歌善舞的西域小孩儿都梦寐以求的终极人生目标。虽然当年竹愉园的创园时间只有短短五年,可每年春、秋两季来狐胡国排队的小孩儿却是越来越多,这让南容头疼的同时却让本国国主十分高兴。西域数十小国中,他们狐胡国便是其中之一。因其地形狭小,人口不多且地处偏僻,所以长久以来,狐胡国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知道它的人也仅限于周边的一些国家。而就是这样一个没啥存在感的西域小国,如今却因一个人,一座园而火遍全域,每年慕名而来的大人与小孩儿数不胜数,这当然让国王和大臣们高兴不已。所以自第三年起,竹愉园便有了王宫的财政支持。但是这并没有让南容感到多么开心和兴奋,虽然每年来报名的人数的确很多,可真正有天赋的,或是让他能“耳中一亮”,心中一悦的好嗓子实在是少之又少,所以有不少人都是乘兴而来,最后失望而归的。直到音桴的出现,那个个子小小的,身体瘦瘦的清纯小男孩,也是用一首悠扬婉转的桃槐民调和他当时细柔中略带了一丢丢的沙哑嗓音,立刻征服了极度严格、极度挑剔的南容,也因此,南容成为了竹愉园中的第一位弟子。而且还和别人不同的是,自打进入园子,他的一切学习、起居都是由南容亲自负责的,尤其是学习,更是不经别人的手,从来都是他亲力亲为。不管是每年固定两次的招徒,还是平时各地转悠,他从不落下音桴。凡是能够进入竹愉园的,除了先天的嗓音外,还有一条与之同样重要的条文:人品。南容曾这样说过:“我竹愉园招徒,一看嗓子,二看人品,这二者缺一不可。”所以可想而知,当年在竹愉园的那些小伙伴们,都是全域境内万里挑一出来的音、品俱佳的的好孩子。而即便是这样优中选优挑出来的“好孩子”,在看到南容这样偏宠音桴,也避免不了私下讨论、抱怨几句。

一袭素衣之下的干净少年,面带微笑,步履沉稳,在店小二的带领下不着急不着慌的向他们这桌走来,在向南容躬身问安之后,便在悦风左手旁的位置坐下。

“诶哟,向来准时,不喜迟到的桃槐音少竟然也会有晚到的时候啊。嗯,看来活得长久的话果然是有好处的。”南容放下琥珀杯,语调轻松的调侃着他对面的少年。

“明明就是南老头儿您提早了半驻香。”

之前,南容是怎么跟自己介绍他来着?音桴的嗓音是全西域的宝藏!那刚刚。。。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干瘪、糙涩,就像这琥珀盘里的烤羊腿,皱巴巴的,悦风实在是想象不出这样一副嗓子怎么能被说成是全西域的宝藏。可是面儿上悦风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喝了口葡萄汁,眼神在他俩之间来回游移。

“音少也学坏了哈。”依旧是轻盈欢快的语调。而后南容伸手把悦风手旁另一瓶完整,没人碰过的葡萄汁递给了音桴,音桴恭敬的双手接过。“嗓子没好,就先喝这个吧。”

“谢谢园主。”音桴真诚的说道。

“去哪了?”南容忽然转移话题道。

音桴刚把葡萄汁放到悦风那早已空了大半瓶的果汁旁——并排而放。就听到南容的问话,但他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纸包裹放在悦风面前,而后悦风与他相互对视了一眼。他小心的拆开外边的两层包装纸,一边拆一边继续用他那干瘪的嗓子说道:“我刚刚去邻街的糕点铺买了这个。”话音刚落,品相完整,夹杂着淡淡果香味儿的六块儿棱形白色糕点便呈现在悦风眼前。悦风盯着它们,努力在脑中回想自己从小到大吃过的各种小吃、糕点,可思索半天也没有“找出”一样东西能和自己眼前之物划等同号的,她实在是没见过。于是她放下碟筷,眨着双眼看着音桴。

音桴见她一脸迷茫,双眼眨动,也学着南容那样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而后笑着解答道:“这是青菓糕。虽可在焉耆国买到,却并非本国之物。只因那家店的老板娘是中原人,其娘家是靠种植青豆为主营的,她嫁来西域后,便把青豆也一同带了来,这才有了青菓糕的出现。”

原来是用中原的食材做的,难怪自己叫不上名字。

而后,音桴拿起其中的一小块儿青菓糕举到悦风面前,说道:“尝尝看。”

没有上手,直接上嘴咬了一半儿到口腔。“嗯,外皮软糯,内馅儿甜而不腻,还有淡淡的青豆香,果然好吃!”悦风只自顾自的尝了尝糕点,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音桴有些呆愣的深情和南容细腻玩味的笑。

“啊!”嘴里的糕点吃完了,悦风很自然的把头又往前伸了伸,张着嘴准备吃他手里的另一半儿,可音桴此刻还处在呆愣状态,还未完全回过神来。悦风瞧他举着那半块儿青菓糕半天没反应,于是做出了一个在他们看来很是意外,甚至是大胆的举动:张嘴,把那半块儿青菓糕和他的两根手指一起咬在了嘴里,而后用自己的食指从他虎口的位置把糕点轻轻一推,食物入嘴的同时自己也把脑袋往后一仰,最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继续低头吃东西。对于悦风来说,这个动作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在乌弋父母家时,她就经常这样吃东西,而她的父母也总是会开心一笑。所以在她的印象中,这就是个很平常的举动,没什么的。

可是对那两个人,尤其是音桴来说,十七年来从未有人对他做过这样亲密的动作!哪怕是小时候因为自己出众的长相和天籁般的好嗓音而没少收礼物,可她们也只是把东西放到自家葡萄酒铺的门口处,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柜台前的空桌子上,而且通常是放下东西就跑,也不看自己,更不敢跟自己讲话。所以这么多年来,自己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状态。然这种状态却并没有持续太久,那是十三岁那年的盛夏刚刚过完,是自己来竹愉园的第二年,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的,自己的嗓子就忽然间出不了声儿了!几乎就是一夜之间,自己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嗓音就这么一下子被老天收回了,而半年之后“他”再还给自己的就是现在这么一副干瘪又难听到极致的铜锣嗓,而那些曾经的仰慕者们也在此时纷纷弃自己而去。所以对于刚刚的举动,不仅真真实实的吓了自己一跳,心底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被撬开了。

而南容最开始虽然也被吓的一口酒滞在了口里,可他毕竟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又常年游走在西域各国,听的、见的也多了,所以很快他便恢复过来,缓缓咽下嘴里那口先酸后甜的白葡酒。坐在音桴对面,手里拿着一个胡饼,一边吃一边看“好戏”——自己爱徒的“好戏”,脸上那一副兴奋的表情简直不要太明显!而后他一口胡饼就着一口酒,吃完了他的午饭。

按着这几日悦风对南容的观察,每次午饭之后,他从不在客栈多做停留,总是一等自己吃完就马上结账走人,回到马车上。但其实他根本没什么重要或事紧急之事,上了马车要么坐着,要么躺下休息,而且车速从来都是慢悠悠的,从未快过。一般来说,小孩子总是活泼好动,精力旺盛的。可是和南容共处一车的时候,悦风似乎被他的“老”给影响到了,明明吃饭的时候胃口和精神头都还很足,可上车之后没多久,她竟也眼皮发沉,哈欠连天了,最后实在是扛不住的时候,便脑袋一歪,也倒在马车里,睡了。

可今天,南容却一改往常,在吃完午饭后并未急着回马车上,而是悠哉悠哉地下楼走到柜台前,要了两间房,一间他自己单住,另一间是给她和音桴的。

“南。。。南老头儿,我。。。我没跟。。。没跟女孩子。。。同屋过。。。”说到女孩子时,音桴特意转过头,看着只到他肩膀的悦风,满脸窘迫和紧张。

而悦风则双手抱着包裹,一脸淡定地与他对视,毫无羞涩。

南容看了她一眼,转而面带微笑的看着自己爱徒。“语重心长”的开口道:“任何事都有第一次的嘛。你看你现在在竹愉园帮我整理讲义,给别的学生答疑解惑不都做的挺好的吗?放轻松我的音少,只是让你带女孩子出去玩儿一下,又没让你立马娶了她。。。”

“南老头儿!”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音桴整张脸连带着脖子全都红的不行不行的。

南容看着悦风,笑而不语。

“何为娶?”彼时的悦风非常“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年少无知。悦风眨着双眼,看着南容一脸认真的问道。

“哈哈哈。。。”或许是自己的提问及时化解了他们俩之间尴尬的气氛,南容笑声爽朗的看着悦风,轻拍了拍她的脑顶,说道:“所谓娶呢,就是将来有一天啊,会有一个漂亮的大哥哥穿着红色衣服把你迎接过门儿,从此后啊你便成为他的女人,要一直一直的照顾他、爱护他、偏宠他并与他不离不弃。小悦风可愿意啊?”悦风至今都记得,当年南容问她这句话时,他的表情有多严肃,口吻有多正经,完全不似前面几句话那般轻松。

记得当时悦风的手不自觉地摸到了左手手腕上的那只镯子。他的话讲完了,她脑中竟自动出现了父亲与母亲的日常:每天早晨,父亲在家用过早饭后,便会带着满满的幸福的笑容去店铺,而母亲则留在家里收拾餐桌,为自己和父亲洗衣服,收拾院子左侧的小花园和右侧的小菜园。等家里都忙完了,母亲便会穿戴整齐的拉着自己的小胖手去买菜,年复一年。。。记忆中,不论母亲做什么,笑容永远洋溢在她那张美丽的面庞上,尤其是和父亲在一起时更甚。母亲管这叫—幸福。

“等我的悦风长大了,将来也遇到了可以托付终身之人,到那时自会明白母亲今日的感受。”五岁那年,一个初冬暖阳的午后,母亲一边叠着父亲的衣服,一边笑盈盈地对自己说道,声音温柔到不像话。

见她半天不出声,音桴便出声替她“解围”道:“悦风今年才十三岁,南老头儿,你现在跟丫头说这个也不怕吓着人家。而且这婚姻之事向来都是。。。”

“我愿意!”不等音桴“替自己解答”完,悦风便当着店老板和所有在一楼用餐的散客的面,看着对面那个比自己高出半个身高,长相出众的男人大声说出了我的答案。

一时间,整个客栈鸦雀无声。

一时间,一直在低头拨弄玉算珠的店老板和用餐的客人,跑堂的店小二都将目光集中到了悦风身上。

一时间,南容露出了满意的笑并站起了身。

却唯有她身旁的音桴,满脸震惊!因为因为在他看来,悦风刚刚的沉默就已经给出了答复。而且这种事对于一个才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孩儿来说,要张口拒绝实在是有些为难,所以他便好心的开口替她解围,可谁知话至一半却忽然得到了悦风的回答,而且还是在大堂众目睽睽之下!

自她刚刚那三个字之后,音桴便不再开口讲话,而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悦风。而南容依旧是微笑着轻捏了捏悦风的脸蛋儿,而后起身看向音桴,“去吧,带丫头出去玩玩儿吧。”

音桴转过头去,看着南容,眉头微蹙了吓。

“四年了,你也该放松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