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愉梦之园

泪流完了,悦风也哭过劲儿了,音桴缓慢的松开了她。

“哭完了?”音桴用拇指肚擦去她的泪。

对她,音桴从来都是极轻极缓的,从第一次见面便是如此。

“嗯。”悦风点点头,鼻音很重的答道。

“可舒服些了?”整理着她的亚麻色长发,极轻柔。

“呼。。。”悦风长舒了一口气,“可以了。”诚实的说道。

“那便回去吧,南老头儿不喜欢弟子太晚归的。”

悦风点点头,随后便和音桴同肩而走。

回到【音梁客店】的时候,虽已快午夜,可一楼仍旧灯火通明,前来用餐的散客仍不在少数,店里的忙活程度完全不下于白天。而那个店老板,之所以让悦风记忆到今天,说起来也是挺好玩儿的,每次进店见到他,永远右手拨弄玉算珠,左手记账,哪怕是有客人来了,他也从不抬头。虽穿着华贵,可这股子冷漠劲儿,估摸着就算是中原皇帝来了也改不了了。

之前说过,【音梁客店】是焉耆国内最大最豪华的客店,光是一楼的散桌就有五十余桌,全部坐满的话上百人是有的。柜台左侧是二楼,有雅间,也有桌食,但是数量比一楼少了许多许多,所以用餐环境也相对安静许多。而柜台右侧也有台阶,只是不同于左侧,右侧是普通客房,环境一般,但是也有十间左右。南容中午订的房间位于客房的三层,那里远离吵闹,环境也好,而且若是白天推开窗户的话,还可远眺大海,是当地名副其实的“贵妇房”。

音桴与悦风走到二楼拐角处时,中午上菜的那个店小二步履匆匆的从三楼下来,还险些撞到他们,而那小二在看清来人后竟要走,被音桴叫住。“楼上着火了?”音桴面带不悦。

“公子您息怒,”店小二连忙哈要道歉,“是中午与您一起的那位客人突然身体不适,刚才唤了我去,我这才着急出来正要去。。。”

店小二的话没说完,音桴已然快步奔向楼梯左侧靠里的房间,悦风也紧随其后。

“南老头儿!”推开门的瞬间,音桴差点儿向前栽个跟头,幸亏正前方的桌椅“扶”住了他。

“哟,哟!这边儿这边儿!”我俩闻声一起向左边看去,完全敞开的两扇窗户前,南容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身上披着最外层的长衫,正一脸笑呵呵的瞧这边。

“怎么回事啊南老头,”音桴起身便往那边走,“刚回店就听小二说你身体不适,严不严重啊?”走到南容身边的音桴很自然的往旁边一坐,完全没有越举不安的意思,而南容也没有任何的不悦或是恼怒,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没事儿的没事儿的。”南容安慰自己的爱徒道,“就是中午喝了点儿酒,回来倒头就跟这儿睡了,窗户也没关,有点儿吹着了,不碍的。”

“刚在楼梯碰见那个店小二,瞧他那个神情,还以为你怎么了呢。”松了一口气,音桴平静的说道。

“他们或多或少都会比客人自己还要紧张的,我没事,啊。”安慰完自家爱徒,南容目光一转,仔细盯着悦风瞧了半天,而后故作惊讶的“哟!”了好大一嗓子,把二人同时吓了一跳,尤其是挨他最近的音桴,感觉魂儿都要去了一半。

“怎。。。怎么了?”拍着胸口,音桴惊魂未定的问道。

“丫头哭过,而且是大哭过。是你欺负丫头了吧!”转过头,南容“怒视”着音桴,假装严厉的问道。“让你带她出去玩儿,结果玩儿到半夜不说,竟还把丫头的眼泪招出了许多。”

“冤枉!老头儿,真不是我!”音桴捂着胸口说道。

“少来!从你一进门儿,我就瞧见你胸前湿了好大一大片,再瞅瞅丫头通红的双眼。”说完,南容又将目光转向悦风。

必须承认,南容虽长相和蔼,没有攻击力,可他却有一双犀利异常的眼睛,似乎任何细枝末节东欧逃不过他。

“不是的。”悦风开口道,“音桴哥哥没有说谎,他真的没有欺负我。”

“哦?音桴哥哥。。。”南容【慈眉善目】的一笑,挑着眉斜眼看着身旁的爱徒,不说话。

音桴被他盯的又是满脸红。

“丫头啊,来跟先生说说,都发生了啥?”南容招手让悦风在他另一侧的空位置上坐了下去。虽有些犹豫,可她还是照做了。

“是这样的,先生。。。”在南容身边坐好,悦风把从中午出门到刚刚进店这中间所有的事情一字不落的讲给了他听。“就是这样。所以先生,我流泪真的不是因为音桴哥哥欺负我,实在是那些人太可恶,太讨厌了!”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可只要想起那名男子口中的那些个话,还有他学音桴讲话的样子和之后那些人的嘲笑,悦风心里的火气就无法控制,语气和表情自然也就不友好,甚至还有些凶狠。那时候,悦风本以为南容会宽慰她些什么,或是告诉她一些事情,但是让她惊奇的是,他什么都没说。整个故事听下来,除了最开始和中间他又拿眼斜瞟了音桴哥哥几次,而且每次嘴角都衔着坏笑,之后便是越听越没有表情,到了后来甚至是严肃,直到现在整个房间已经没人说话了,可唯独南容紧皱的眉头依旧没有解开,还处于深锁中。大约又过去了半柱香左右,南容才眉头舒展,眼皮微抬,却是深夜没看的说道:“都回去吧,不早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悦风和音桴都不敢再多说什么。相互对视一眼之后,又给床上的南容浅鞠一躬,音桴和悦风极轻退出了南容的房间,回到了隔壁的房间。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早,音桴和悦风在房间内都收拾好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隔壁,除了请早安,也是看看南容身体如何了。进门后依旧是昨天的位置,只是与昨日不同,今日的南容面色红润,头发也梳理整齐了,身上的衣服亦是穿戴整齐,说话也比昨日有了更多的底气。见到他们前来,他十分高兴。先是问了悦风昨日睡眠如何,悦风诚实的回他道还不错,他很满意的拍拍她的头顶,满脸笑容。

“园主,可感觉好些了?”收起了昨日的放肆,音桴恭敬的问道。

“嗯,已然没事了。”南容面带微笑,一本正经的回道。

低头思忖了下,音桴还是决定开口问道:“那,园主,我们今日便启程吗?”

昨晚躺下后,悦风也曾这样想过。因为看他当时的状态和说话的底气,虽比今日略有虚浮,可依旧称得上底气十足,由此她便自私的认为无论他今日是否痊愈,都可以继续赶路,无伤大碍。所以当音桴问出刚刚那句话之后,悦风心里便不禁生出了几分羞愧,尤其是进门后他对她真挚的关心,更是让她抬不起头来,只得低头抠着置于身前的手指。而原本一直清晰流畅的倒水声忽然间戛然而止了,悦风这才又把脑袋重新抬起来,却瞧见南容拎着琥珀壶的手悬在空中,目光正看向远处的大海,深邃,却坚定。悦风和音桴互对一眼,都不敢说话,更不敢动。

“不着急,你们今天再多玩儿一天吧,明天再走。”南容这个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若是他心里定了什么主意或是有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那他的口吻和腔调就会变的轻飘飘的。就像这窗外吹进来的风一样,虽然体感舒适,可后劲儿却很大,甚至让人意想不到。

从南容的房间出来,悦风和音桴还是谁都没有开口,相互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他便带着她去一楼吃饭了。早上的【音梁客栈】人还不是很多,偌大的散客大堂只有零星的几位客人,店小二正不慌不忙的把食物从厨房端到食客面前,就连柜台后的店老板也是哈欠连连,托腮睡觉。一切都和昨天夜里他们回来时见到的场景完全不同。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悦风和音桴对面而坐。不久后来了位店小二,不过不是同一位,招呼他们。音桴熟练的说出几个名字,又让店小二把同样一份早饭送到楼上南容房里,店小二答应一声后便直奔后厨了。

“音桴哥哥,”见那小二走远了,悦风把身子略微向前,小声叫了叫对面之人。

音桴见她如此姿态,也不禁学了她,倾身向前。“怎么了?”

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悦风开口问道:“有个问题,我昨天就想问了。”

音桴莞尔一笑,低声说道:“那昨天怎么不问呐?”

“昨儿不是没来得及嘛,再加上后来的事儿,就彻底被我抛脑后了。”悦风撅着嘴诚实说道。

音桴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顶。

“你和南先生。。。是不是这里的常客啊?”悦风知道此时她的问题一定显得她很蠢,因为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可她还是像一只处于下坡冲刺的圆轱辘,一股脑的问出了心里的疑问。“昨天你来之前,南先生领我进店后谁都没看,也根本没在门口做停留,直接朝二楼走去。后来小二来了,点菜的口调和熟练度也和你刚刚一样,甚至。。。甚至比你还要快。还有昨日要房间时也是直接说出了每个房门前挂着的雅号名称。音桴哥哥,你们。。。常来吗?”

说话间,他们的早饭来了。还记得昨日在二楼时,南容对她说过,焉耆国近海水多鱼,所以各种鱼便成了当地人餐桌上的”常客“。而据后来音桴的描述,他们当年所住的【音梁客栈】便是焉耆国境内最会做鱼的客店,没有之一。

一口酥掉渣的现烤胡饼,热气腾腾的海鲜粥,两小碟凉菜,还有一个。。。月牙形状的,也是冒着热气,而且看样子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闻着也挺香,可。。。着实没见过啊。

“苜蓿饺子。”音桴瞧出了她脸上的疑惑,笑容和煦的为我解答道。

“饺。。。子?”悦风重复着这两个字。十三年来她从未听过这个词,而且它也从未出现在母亲的餐桌上。

“是我的一点小私心。”店小二走后,音桴拿起一只盛满粥的琥珀碗,放在嘴边轻吹了吹,而后又用小勺在碗内轻搅,动作极其温柔。“上次和南老头儿来这家店还是四年前,那会儿正是我嗓子刚倒的时候,也是和今天一样的明媚天气,微风舒适。可起床之后,我却发现我的声音没有了!没有任何征兆,我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嗓子就这样弃我而去了。”浅尝了一小口海鲜粥,确定不再烫口,温度合适后,音桴极其温柔的把他手里的琥珀碗放到了悦风面前,抬眸微笑道:“饿了吧,不着急,我们今天有的是时间。”

“之后呢?”比起这碗海鲜粥,她现在更好奇的是他的嗓子。

音桴慢悠悠的拿起另一碗粥,只是很随意的搅了几下便吃了起来,完全没有刚才对待我那碗粥时候的温柔。“我自然是惊恐万分,害怕至极,这害怕不仅是来自身体,还有精神上的。尤其当你身处在竹愉园这样的地方,因为不会有人因为你病了,痛了就停下来等你,和睦只是表面上的,其实大家都在暗自较劲。”

“那里也有人欺负你吗?”舀起一小勺粥,悦风小心翼翼的问道。

音桴闻之,很温暖的笑了。而后他夹了一个饺子到她嘴前,“啊。。。”

“啊。。。”悦风乖乖的张开嘴,音桴很轻柔的把一个饺子放进她的嘴里。那个饺子的味道她至今记忆犹新:淡淡青草香的苜蓿和多汁鲜嫩的羊肉丁完美融合,清新不腻,香料的味道虽然也很明显,但却并不喧宾夺主。

果然好吃!

而早已被美味攻陷的悦风,早已经想不起她还有一个问题没被回答呢。

“音桴哥哥,洗。。。洗哈。。。介过?”最后一个饺子被悦风咬在嘴里,问的口齿不清。

喝了口海鲜粥,音桴温暖如煦地笑着回答道:“嗯,喜欢,我喜欢吃。”

“那介过。。。”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悦风拍了拍胸口,顺了口气儿,接着问他道:“那这个美味,音桴哥哥又是如何发现的啊?”吃完了饺子,又喝光了碗里的粥。这个早晨,悦风的胃口出奇的好。

“是南老头儿。”音桴说道,“半年后,当我能重新开口说话时,我的嗓音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干瘪、生涩、毫无特点又难听至极。其实昨晚那个男子说的没错,我现在的嗓音真的连中原的一只鸭子都都比不过。。。”说完,音桴低下双眸,表情黯淡,落寞。

“别听那个臭糙汉的!”悦风大声说道,“那个葱油饼他懂个什么呀!我阿娘曾说过,不平凡的人,就连老天给的磨难都是与众不同的!音桴哥哥你信我,你的磨难不会太久了,说不定等下一次你再醒来,老天就会还给你一个极其与众不同又特别的嗓音了。”

或许是她真挚的表情,或许是她肯定的有信心的话语真的有鼓舞到他,音桴的脸上终于阴转晴了,和煦再次回到了他那张斯文干净的脸上,他轻捏了捏她的脸,继续说道:“那半年里,我表面故作坚强,无所畏惧,可心里却紧张、害怕到不行。我不敢出门,害怕见人,拒绝与人交流,我的嗓子。。。我曾经那么引以为傲的嗓子。。。要我接受现在这个声音我实在是做不到!所以南老头儿就带着我外出游玩,顺便以扩大竹愉园的理由带我来到了这里,让我尝到了这源于中原的美食。我当时的反应跟你今日一样,觉得很是新奇,又独特,吃过一个之后便再也无法停下。所以尽管那时我整个人很是低落,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可是面对那盘儿饺子和它的美味,我还是和你这个小馋猫一样,全部吃掉了。”

“所以音桴哥哥喜欢这个?”眨着双眼,悦风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

音桴点点头,“是我的心情改良剂。”

这顿饭吃的时间比悦风预想的还要漫长。从一大清早他们来到这里几乎还没有什么人,到现在陆陆续续的,她和音桴所在左半区已经客人过半了,而且看外面的暖阳,估摸着已到巳时末快午时了。碗碟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两壶葡萄汁。对于今天,他们二人都没有具体安排,所以做任何事也就显得很不着急。

“音桴哥哥,你跟南先生的关系是不是特别好啊?”喝了口葡萄汁,悦风随口问道。

“这话怎么说?”

“因为有时候我听你叫他园主,有时候却喊他南老头儿,可我看他那长相还挺年轻的啊,而且你喊他【老头儿】的时候,他也一点儿都不生气。”若是时光能够倒流,她可没有勇气再把这些话说上第二遍,多么的幼稚!

“哈哈。。。”音桴被她的一番话逗的哈哈大笑,“园主对我来说,亦师亦友。”笑过之后,音桴一本正经的回答道。悦风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他不仅是发掘我的人,更是我离家进入园子后最为亲近的人。平日在园子里,我的一切学习、生活都是他亲力亲为,从不过二把手,不论我有什么事都可以跟他讲,他也是我最信任的人。至于你说的【南老头儿】,哈哈,他当然不生气啦。”而后他在她鼻子上轻刮了下,和煦的笑说道:“因为当初就是他让我这么叫他的。”

“南先生主动让你这么叫的?”悦风很是惊讶。

“是啊。”音桴依旧笑容和蔼,“刚刚不是跟你说我嗓子刚没有那会儿我整个人都很低落,什么都不想做吗?在园子的最后一个晚上,园主来找过我,没有别的,只是跟我说「明日出了园子,就不要园主园主的叫了,叫他南老头儿就行,一来低调,而来也更为亲近。」所以不在竹愉园的时候,大部分我都会如此叫他。”耐心的解答完衣服的问题,音桴浅笑的看着她,目光温柔。

接近正午时分,整个客店一层已接近客满,店小二又像昨日悦风进店时见到的那般忙碌了,店老板也恢复了冷漠。整顿饭,悦风和音桴从微风轻爽的的清早吃到了烈日当头的午时。尽管整个客店很是安静,并没有客人们的高谈论阔之声,可悦风却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于是她提出了想去海边玩玩儿,音桴二话不说,立马带着她往门外走。

就在音桴带着悦风往城外走的路上,南容也出了客店,往城中心走去。焉耆国在西域诸国中算是规模较大的一个,总共三万二千余口人,胜兵六千,又近海。所以要在这样一个国度寻找一人,其难度可想而知。熙熙攘攘的员渠城主街道上,南容逆人群而走,满头白发随风飘散,十分引人关注,目空一切,表情阴冷。纵然焉耆三万余人,可南容似乎早已心中有数,步履从容地朝着城中心走去。

王廷权贵居所附近,普通百姓人家是不敢随意靠近的,所以南容的出现自然引起了看门人的注意。

南容信步上前,面带微笑,语气恭敬的开口道:“鄙人重逢,求见辅国侯之子。”

那两个看门人互看了一眼,而后位于南容右手边的,看起来较温和的一位少年开口回道:“还请问先生是哪两个字?”

“故友重逢。鄙人与贵府少爷是老友,还请少年行个方便。”南容声音稳重,笑而答曰,从容不迫。

与他对话的那名少年见他如此姿态,口调、表情皆不像是在撒谎,便让南容先等在这里,自己进去通报一声。

不稍片刻,一位身材远滚,脸泛油光的年轻男子跟在刚刚那位少年之后走了出来。还未迈出门槛,那男子便双目圆瞪,满脸怒气地一把推开在前面为他引路的瘦弱少年。那少年本就骨瘦如柴,哪里经得起他家少爷随手的一推,而且他又是刚迈出一只脚在门外,猛然地这么一下,他便整个重心向前,朝着台阶倒去,南容见状,一步来到台阶前伸手扶住了他,这才保住了无辜少年的容颜。

“多谢重先生。”缓过气儿来之后,少年看着重逢的眼睛,认真道谢。

“不必客气。”南容语调温和,笑容温暖。

“哼!姓南的,别在我家门前装好人!”刚刚推人的年轻男子此时已经走出自家大门,走到南容面前,满脸愤怒。

南容倒也不恼不怒,继续笑容温和的说道:“人孩子好心为你引路,又没做错任何事,咱俩的恩怨又何必扯进一个无辜的少年?且这孩子长得也好,颇顺我眼,说话音色也不错。。。”在南容的众多本领中,听音便可知嗓音,全西域除了他南容,再也找不出第二位。

“你给我住口!”年轻男子原本还想骂他两句便回府不再理他,可南容最后三句话,尤其是最后一句,那可真是真真切切的让他听不过耳,心中的怒火也一下子被激起。抬手挥拳便朝着南容挥去,却被身轻如燕的南容极为轻松的躲过。年轻男子落了空,脚下也是一个重心没站稳差点儿摔个狗吃屎,然门口的两个少年却是谁也没挪动半分,就那样相互搀扶,冷眼旁观的瞧着这一切。年轻男子见自己出了丑态竟还没人来扶自己一把,心中怒火更是烧的旺盛,再次出拳,张着嘴向南容冲去。这一次南容倒是没躲也没闪,只是依旧轻巧的抓住了“肉包”—在它距自己还有几公分的时候。

“少爷,七月大暑,本就燥热难耐。为了您的。。。健康,还是少动肝火吧。”南容嬉皮笑脸道。

“南容,五年过去了。若你能一直像从前那般老实的躲在「音梁客店」倒也罢了,可你如今竟敢越雷池来到这里!南容,你可真是。。。”自己门前,那位年轻男子自然没在怕的,纵然自己的手被对方紧紧抓住,可他的口吻和表情却是越发的凶狠,嚣张。

“我又没生你,叫什么爸啊,不合适不合适。”依旧是嬉皮笑脸,不急不躁。“之前失礼了五年,所以今日重逢特来向辅国侯之子「请」罪。”这句话之后,笑容和煦,语调欢快轻盈的南容瞬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阴冷至极,双目毫无任何情感的机器面孔。表情变化的如此之快,如此令人措不及防,莫说那位年轻男子了,就连南容身后那两个一直看好戏的少年都有些瑟瑟发抖。因为若是南容真的发了狠,哪怕你没有与他面对面,而只是远距离的一个背影,也足以让你不寒而栗。

原本怒意十足,语气嚣张,表情凶狠的年轻男子此刻却像个蔫儿茄子,不停地眨眼,咽口水,双手和额角也冒出了汗液,尤其是被南容紧抓在手里的那只,更是有汗珠在不停地往下掉了,微张的嘴巴半天吐不出半个字来。

“少爷既如此体虚,那便跟着重逢去好好滋补滋补吧。”而后也不给对方喘气儿或是反应的时间,直接拎起了体宽是自己近两倍的他国权贵之子,跃上墙头跑远消失了。

徒留下两个少年相互对望。

之前坐在马车里,又有帘布的阻挡,窗外的景色看的很不完整,如今悦风和音桴两个人不着急不着慌的走在城外的密林中,呼吸着同样新鲜的空气,目光所及之处是同样秀丽美好的风景,脚下踩着同样松软却很坚固的土地。此时的悦风心情愉悦到简直无法言喻,所以不自觉地她小声哼唱起母亲教过她的那支家族小调。暖阳、密林、舒适至极的微风、不远处大海拍案的声音。。。悦风完全沉浸在开心的巨大泡泡中,无法自拔。自然,她也就没有瞧见在她身后的音桴脸上也是一副笑意盈盈的瞧着她。

小调不长,总共不超过十句,却被她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唱了好几遍,而音桴也就一直安静的听她重复唱着,一次也没有打断过,直到他们二人来到了山顶尽头。望不到头的的大海和它送来的凉爽清新的海风,都让悦风这个第一次见到大海的乌弋女孩儿兴奋不已,高呼雀跃。她转身回过头去看着音桴,发现他正微笑的看着她,二人相视一笑,共同面朝大海,感受它的温柔。

“音桴哥哥,跟我说说竹愉园吧。”坐在崖边,悦风晃着两条腿,闭着眼睛慢悠悠的开口道。

“竹愉园?”音桴的口吻听上去很是惊讶,“明日启程的话,两天后就能到园子了呀。”

悦风缓缓睁开眼,说道:“我当然知道知道这里离狐胡国不远了啊,可悦风就是想先了解一下这个地方嘛。”

而后,音桴带着微笑走到距她稍远处的地方坐下,看着眼前的大海说道:“好吧。”

悦风也收回目光,远眺大海,但是双腿依旧晃来晃去。

“世人都说竹愉园是人间仙境,那里有全西域最美最美的山峰,层峦叠嶂、怪石嶙峋,从远处向山顶眺望,那个如太阳般明亮的房屋便是竹愉园的主体建筑,永远那么闪亮、耀眼。一路向上而去,虽破费时间,可温暖的眼光、四周高低的鸟鸣声和一年四季不同的花香都会让你完全将爬山的疲累抛之脑后,只会觉得那是一段神奇之路,那种感觉非常奇妙,只要出门在外就一定会让人无比想念。南老头儿是个十分喜爱花草的人,所以园子里到处都栽满了他从西域各国搜罗来的奇花异草的种子,只要有空地啊他就绝不放过。”说到这里,音桴忽然忍不住的笑了。在悦风看来,他当时的笑里既有对南容的无奈,可又有对他的尊重。“在竹愉园,大家都是五人一组的主在一个小院子里,却只有我,自被南老头领进门的那天起,就单独住,因为「我的嗓子,值得最好的一切」。。。”停顿了下,音桴垂下了眸子,之前的光彩也随之消失不见了。“这是他的原话。”这话之后,音桴便彻底低沉了。

悦风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开口道:“南先生在音乐领域的成就全西域人尽皆知,他教出来的爱徒也一定是这片土地上最具天赋、最能惊艳到他的天籁之音!所以音桴哥哥。。。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啊。”

音桴听话的抬眼看着她。

“音桴哥哥如此这般,是在怀疑怀疑南先生和他的眼光吗?”

音桴听后,摇头。

”那音哥哥便是在害怕。害怕自己的嗓音会永远这样下去,害怕自己从前的嗓音再也回不来了。这种害怕持续的久了,慢慢地就变成绝望了,是吗?”悦风瞧着眼前那双略显惊讶的眸子,全部不敢说,但起码是说对了一半吧。

惊讶了片刻后,音桴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那双眼睛里依旧暗淡无光。干瘪哑涩的声带了无生气的说道:“四年了,到今年这个盛夏就整整四年了,如若能好,早就不是现在这鬼样子了。我可以忍受同伴间的相互竞争,可以忍受他们超过我。我可以假装听不见他们在背地里对我的议论、评价,或是嘲笑,哪怕是他们当面欺辱我我都可以一笑置之,不往心里去。可我的嗓音是老天给我最好的礼物,是我此生最大的骄傲之一!音桴可以没有命,但却不能没有它!可如今呢?如今呢!悦风,你听听看,你来听听看!这破铜烂铁一般的声音就是从这里,”而后他抬手放在他的喉间,“这么难听至极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你能感受到吗?悦风?”音桴红着双眼,声音颤抖,情绪激动道。

她亦是红了双眼,看着被他紧压着的喉咙,强忍住想要掉下来的眼泪,抬眼向上,点点头。

“你说的对,我是害怕了,也是绝望了。四年了,它连半点儿要好转的迹象都没有,所有人都劝我放弃,尤其是我的父亲更是坚定的让我回去,只有南老头儿始终对我不离不弃,重新教我乐理知识和技巧,不厌其烦,一日三餐更是要经过他的许可才能端到我面前,每年固定带我四处游历。对于这样一份恩情,音桴无以为报,只能不断提升自己,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

远处的大海吹来的不再似下午那般凉爽清新了,照在他们身上温暖舒适的阳光此刻已已经夕阳西去,将近夜幕的密林事阴冷、恐怖的。她和音桴就这样静坐在山顶上,吹着寒冷的海风,谁也没有说话。不知南容在干什么,忽然间心里冒出这么个让悦风特别意外的声音,但当时却也并没有特别往心里去。直到月光高挂,他才回过神来,送她回了城。

夜幕之下的焉耆国,永远比白天要更热闹,更喧哗。白日里那些无精打采的人们此刻就像换了个灵魂,个个儿精神百倍,神采奕奕。

悦风和音桴走在这样的人群中,多少都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悦风和音桴却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想这些,他们只是在热闹非凡的街道中,沿着既定路线往【音梁客栈】走。还有几个摊位就要到地方时,音桴忽然蹲下身来在悦风鼻子上轻刮了下,而后笑着问她想不想吃青菓糕,悦风垂着脑袋没有作答,脑中不禁又回想起上次的事情,真的不想再让它发生第二次。

“没事的。”音桴一只手轻托着悦风的脸,笑容和煦。“习惯了。”像是会读心术,音桴很准确的读出了她心中所忧。

只这三个字,又听的她歉意满满。

“悦风乖,先回房间等我,音桴哥哥买了东西马上就回来哈。”

“听见了。”依旧情绪有些低略的说道。

轻拍了拍她的脑顶后,音桴便起身往来时的路走,去临街买青菓糕了。而悦风则听话的抬脚往客店走。待得她到了客店门口,无意间抬头时,一胖一瘦两个身影从她眼前飞驰而过!心下一惊,没有太多的考虑,顺着刚刚人影的方向急追了过去。

那个瘦身影悦风自然认得,是音桴口中他尊敬万分的园主,是她在海边突然想到,突然猝不及防出现在她心里的南容。而那个胖身影她更是绝不会认错,昨天当街欺辱音桴哥哥的人!紧随着那两个身影跑到了一个偏僻的拐角。悦风躲在一面墙的后面,只把脑袋露了出来。南容正缓步向前把那个糙汉逼退到角落里,因南容是侧对于她,所以她只能瞧见他的半张脸。可那糙汉故作镇定,实则害怕发虚的表情她却瞧的真切。一瞬间昨天晚间的场景又出现在她脑中,那语调、那口吻、那神态完全与现在判若两人,“切!”她在心里不屑的鄙视了他一番,“小人!”

而后她便看见了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你到底想做什么?”被逼退到墙角的人哆哆嗦嗦却依旧“勇敢”的开口问道。

“白天不是说过了么,重逢是特来向您「请」罪的呀。”南容语调轻松的说道。而后他又上前了两小步,和对面的年轻男子距离又近了,近到他们的脚尖都碰到了一起。而那年轻男子更像是触电了般赶忙把脚往后缩,可被南容逼退到退无可退的他哪里还有更多的空间呢?咽了口口水,年轻男子惊恐的眨着眼睛,不敢说话。

“少爷这是怎么了?重逢并未做什么啊。”说话间,南容脸上出现了一些玩味的笑容,就像老虎捕到猎物后却并不着急吃它,而是先玩一玩,等玩够了再将其一口咬死。

“南。。南容,你。。。你不用在这儿跟我假惺惺。”年轻男子背靠着墙,像是找到了“靠山”,语气虽结巴,声调却比刚才“提高”了不少。“此刻这里就你我二人,你用不着跟我使用你的虚名,你那点儿伎俩骗的了我家守门的,却骗不了我!”

“哦?”南容忽然来了兴趣,身子也向后退了一步,年轻男子见自己有了可呼吸的空间,按住胸口大出了一口气。“说说看。”南容漫不经心的说道。

年轻男子重新站直了身子,依旧用刚才的口吻说道:“早在五年前我就看清了你!你表面上对所有孩童一视同仁,可其实你心里早已认定了那个音桴!那个穷小子,除了脸蛋和那副老天赏给他的好嗓子外,他哪里比得上我!啊?这五年来你对音桴的好和偏宠,全西域早就已经传开了,哪怕他今天的嗓子成了这般破烂儿,可你还是。。。唔!”未完的话,都因南容忽然出手紧掐住他的脖子而卡住了,很快他便满脸通红,喘不上气来。可即便如此,哪怕此刻的南容怒气至极,年轻男子还是不怕死的继续开口道:“南容,你生气掐死我也没用,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个事实,一些实话。现在不仅是音桴,就连你和你的竹愉园也早已成为了全西域的笑话,百姓饭后打发时间的谈资了。你最爱的竹愉园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所有西域孩童心中至高无上又纯洁的圣殿了,而你南容本人也再也不是他们心中完美至极的歌喉圣者了。至。。。咳咳。。。至于你。。。你最偏宠的那个爱徒。。。哈哈,哈。。。”想大声嘲笑,却还未来得及放声便已戛然而止。因为年轻男子看见对面那张原本怒气至极的脸忽然在转瞬之间笑得温柔,半丝怒气都没有了,就连紧抵在他喉间的手也慢慢松开了,褪去了。

怒极反笑。而且是很温柔的笑,目光亦像是在看多年未见的老友那般,充满着“善”意。可南容越是这样“慈眉善目”,年轻男子就月时害怕,更大力度的吞咽口水,双脚不自觉地又退回到墙角,双手在胸前紧环住自己。目光的反射下,年轻男子脸上的汗珠似流水般顺着脖子往下流。

“哟!”南容故作惊慌的大喊了一嗓子,倾身上前靠近那年轻男子,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而后伸出右手食指在对面人脸上随手一划,又放在自己鼻尖出闻了闻,嫌弃的说道:“还真是汗呐,这味儿!”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指,“早知道刚就不请你吃那么口味重的东西了,还花了我不少钱呢,心疼。”

“南。。。南容,不要在那儿顾左右而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收起玩乐心态,南容满脸杀意并再次走近那名早已退无可退的年轻男子,声音阴森。“刚刚听少爷的一番「深情告白」真是让南某感动的五脏哭泣啊。可少爷似乎想不起昨日在这街上发生过什么了。”

年轻男子听南容这么说,不禁低下眼去回想。南容那双犀利的眸子紧盯着眼前的人,半点儿都不带眨的。

“可想起来了?”依旧是冰冷阴森的口吻和腔调。

“哈。。。哈哈哈。。。”明白过来的年轻男子忽然大笑起来。当他再次对上南容的眸时,眼里已然没有了之前的恐惧或事害怕,人也不再簌簌发抖了。对于他的转变,南容,依旧是那个南容。

“闹了半天,原来是为爱徒报酬来了。”年轻男子笑着说道,只是这笑不只是在笑他自己,还是在笑他对面之人。“南容,承认吧,你今天之所以如此偏宠他,为他动怒,甚至为他杀我,不过是因为他生了一副无人能及的好嗓子,顺便他脸上还能有几分颜色,将来能继承你的衣钵。可南容,若他没有这副好嗓子,或是他的嗓音也如当年其他孩童那般普通,你还会多看他一眼?更不要说给他独院儿,私自上课倾囊相授!你对这个徒弟的好全西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南容,你今日是可以堵了我的口,可天下悠悠众口呢?你竹愉园内其他弟子之口呢?你也能凭一己之力全部堵住吗?他音桴早就成了天下人的笑话了。”

年轻男子大声喊出这句话之后,南容依旧没有太大的反应和举动,只是藏于衣袖下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说到这儿,我还真是嫉妒那个穷小子啊。呵,昨日有小妞儿当街为他抱不平,今日有你这个竹愉园园主亲手为他灭口。哈哈。。。音桴啊音桴,五年前我便比你不过,五年后我依旧比你不过,哈哈。。。时也,命也啊。”说完,他便闭上眼,等着南容动手。

“既知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之人,那便该想到今日的结果。”毫无感情的一句话之后,南容便抬起了右手。然就在这关键时刻,悦风却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后倒去。而关于这件事,她唯一留有的印象便是晕倒之前,她隐隐约约的闻到了青菓糕的味道。

再睁眼,是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右手边是浅笑和煦,目光闪烁的南容,他膝盖上的纸袋子不用说悦风也知道是什么,看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美眸,她亦不自觉地笑了出来。而她的左手边却是空荡荡的,只有车帘在不停的随风摆动。

音桴哥哥不在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