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醉

天幕低垂,空旷幽深的峡谷内鸦叫声此起彼伏。

被野草所掩盖的青石长阶曲径通幽。我站在长阶上,隐约能瞧见山崖下屋舍内的微弱烛光,阴森如黄泉客栈一般。

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袭来,将近已有七八年未曾踏足这里了。

不知老头又有什么吩咐,竟叫我回来。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还是抬脚朝里走去。

我是被老头从青楼买回来的。

峡谷内的第七十七个孩子。

在此之前我没有任何记忆,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在我下山之前,我的名字一直叫“七十七”。

同样被“买”来的孩子整有一百来个。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鄙夷的用下眼睑看着我们,“下贱胚子,尔等可称之为两脚羊,本该是养来吃肉的,今有贵人遇难,尔等也可充做犬马,免去糟贱命。”

我很害怕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其实有些瞎,整个眼球尽是浑浊的眼白,中间有一点针孔大小的黑色,瞪人的时候十分凶煞!五尺左右的身量由于驼背的原因只有四尺高。他时常勾着嘴角露出一口黑黄的牙在笑,不知在笑些什么,看的人心底发毛。

他左手拿一个有倒刺的鞭子,一鞭子下去就皮开肉绽,瘦弱一点的孩子胳膊腿儿都要给抽断。

右手拿个硕大的铁钩。用来把他看不上眼的孩子勾出队伍。

我眼睁睁看着身旁的孩子一个个的被铁钩勾走。

令我影响最深的是第一个被淘汰的孩子,他就站在我左侧,森冷尖锐的铁勾刺进他的肋骨时血溅了我满脸。

半道脱钩后老头“啧”了一声骂道:“死都死不利索!”

往事狰狞不可追,这些东西就像是陈年老疤一样,时不时的就突然跳出来,瘙痒、刺痛一下。永无宁日。不知这次回来,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自上山之后,总感觉背后凉嗖嗖的,仿佛有一个卑微鄙薄的鬼魂在盯着我一样。直到我推门进入房内,那种感觉才消失。

掀开帷幔,烛光摇曳。

那人淹没在黑暗之中,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笼廓,端的是宽肩窄腰,十分俊挺。

“你来啦。”一道嘶哑如石磨的声音道。

我愣了愣,这是哑巴吗?

怎的变化如此之大,他不是个驼子吗?

我悄悄摸上了系在腰间的长剑,试探道,“师兄?”

没有人应,我也不在意,我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同门之谊。

“你可以说话啦?”我小心试探。

他还是没有应。

“师父呢?”我继续道。

“死了。”这回,他淡淡的道,声音嘲哳阴森。

“噢,死了呀,即是死……”

死了!!!

……

老头死了……仿佛有雷霆击中了我的心脏,我声音颤抖,小心的问道,“当真?!”

那人走出黑暗,露出他那张满是烧疤的脸。宽厚有力的手抓住我的双肩道:“当真死了,吃丹药吃死的。”

一道疯狂的喜悦涌上心头,在我癫狂之前,理智突然按住了我激动不已的心。

这莫非是计谋?

老头要做什么?让我……表忠心?

不,他说过,我的主人只有项籍一人。

我警惕的看向那张狰狞的面皮。

很奇怪,不知为何?在看到他那双琥珀色的明亮眼睛后,我心中的顾虑忽然就莫名消散了。

莫非老头真的死了?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站住脚后,我开始分析起现在的局面。

老头给当时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小孩都下了毒,每半年内必须吃一次解药,不然就会浑身爆血而亡。

我看向哑巴,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

他自己若是解了毒,只怕他会变成第二个老头,继续拿解药控制我。

若是连他都没有解药,那便不会再有什么解药了,我与他二人早早的选块地,刨好坑准备等死就好。

虽然多年未重相见,可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面前这个人。

包括哑巴在内的那九十九个小儿,每一个都可以说的上是天资聪颖。

我与他们在这山林间相互厮杀、争夺了整整四年的时间。优胜劣汰,最后活下来的只我二人。

若不是当年哑巴岁数大了,加之老道讨厌他。那么现在又哑又丑的就该是我了。

“你这是何种神态?”哑巴惊讶且疑惑道,“是有何不妥之处?”。

“无碍,只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而已。”我敛了眼中的神色道。

他眼神一跃,突然转过身去嘲讽道:“有事就说,扭扭捏捏做甚?我还不知道你?”

他嗔笑,“我为你打理一切,自此之后,你我再无纠葛,昨日之日不可留。”

我顿时又惊又惧,只不动声色的敛了神色,再扯出另一副惊讶的表情。

夜里,我躺在潮湿阴冷的厢房内,榻上的被褥是干的,像是有人特意来换过。

窗外飘来浓郁的杜鹃花香,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我望着漆黑的屋顶,脑内思绪万千。

记忆里的哑巴可不是如今这个样子的。

他懦弱阴险,老头不喜欢他抬头看自己的样子,他就一直弓着腰,导致正在长身体的他脊椎变形,再也直不起腰,挺不起背。

那时候,他四十五度角仰视着我,眼中只有嫉妒与仇恨。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硬生生长成了耄耋老头的模样,像阴间的小鬼一样。

那人不是哑巴。

第二日,天还没有亮,我就来到了厅堂,“哑巴”已经在厅堂等我了。

他没有说话,将一个锦盒递了过来。

我心下百转千回,面带微笑,只看着他,并没有伸手。

那人打开锦盒,将里面的药丸一分为二,自己吃下一半。再次递过来。

我犹豫着伸出了手,心下已想好了无数个擒拿此人的手法。

他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轻笑一声,气场瞬间变换,轻飘飘的道:“你别无选择。”

那声音依旧嘶哑嘲哳,但却没了先前那股子阴森之意,反之有一股叫人不得不臣俯的压迫感。

我抬头盯着他那双琥珀色的明亮双眼,“你是什么人,所图何事?”

“故人托孤,救你出苦海。你家世代簪缨,到了你这辈儿,竟做了暗人这起子营生,实在在看不下去了。”他戏谑道。

“托孤?”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什么托孤?你说清楚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我手中的锦盒。

作为一个从小泡在各种毒物里的药人,我清楚药没有问题,我思索一番,一口吞下那半枚药丸。

他指了指后堂,重重帷幔之后是一个散发着热气的浴盆。

我走过去,见没有异样才钻了进去,温热瞬间袭裹了上来。

半个时辰后,我只觉得浑身轻盈舒畅,毒素排出来了。

我掀开帷幔,整个人虚浮无力的攀着木桶边缘,半磕着眼朝那人看去。

他愣了愣,耳朵微不可查的染上了一丝红晕。

“因何帮我?”我淡定开口。

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身道,“今日辞别再无相见日,保重!”说罢,便大步流星的离开。

空荡的厅中只剩了我一人。

我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疼痛感袭来。

我从浴桶中缓缓站起来,望着空荡的四周。山间的穿堂风十分凌冽,吹的人脊背发凉,我浑身都在细微的颤抖着,……

过了好久,我才努力将心绪归于平静。

朝阳初升,风中带着杜鹃花的清香。

隐隐还夹杂着肉腐烂的臭味。

我来到内堂,随着密室的门吱呀一声,苍蝇“嗡嗡”的声音瞬间炸开,刺鼻的腐臭味儿铺面而来。

钉成“十”字形状的木桩上架着一个血淋淋的人,他四肢上的肉几乎都被片干净了,我甚至可以透过他的胸腔看到体内蠕动的内脏。

只留了一张灰败的脸上还有皮肤,可能是为了方便辨认。

毫无意外,那张脸是属于老头的。

我有些惊讶的捂住了嘴,他的眼球缓缓转动到我的方向,嘴角扯出一个阴森诡异的弧度,“小妮子,你来啦。”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他嘴唇微动,又道:“别怕,虽然老道我死了,但所有的一切还在运转,你们都将走上属于自己的道路,一切……”

我心中怦怦直跳,连带着浑身上下每一根寒毛都在颤抖。不等老头说完,我便上前一把将他的头拧了下来,直到老头的身体僵透了,我才缓过来许多。

我在一条小溪里洗了手,心中依旧怔怔的,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

我以为自己就此自由了,可事实上,我陷入了一个更大的困惑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别人手里的傀儡,被牵引着做将军身边温文尔雅的军医,亦或是杀人放火的刺客。

我站在山下小镇的道路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恍了神。

权衡利弊过后,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退路,只能朝着原路走下去。

经过一系列的大喜大落后我心内空荡荡的,感觉一切都不太真实,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我在那条路上站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缓缓回过神来。

回到军营后,我恍然若失的朝自己的帐内走去,时常有几个熟识的兄弟问候。

我无视所有人的问候,直朝着自己的帐内走去,大被蒙过头,将自己藏起来。

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还是狗子叫我,我才从睡梦中醒来。

“林子,林子!”

“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病了?”狗子关切的上下查看,

我愣愣的坐起来,双眼无神的看向来人。

“你怎么了?是不是将军又下达什么不要命的任务了!”狗子低声问道。

“没有。”我看着狗子黢黑的脸庞愣愣道:“以后不会有人再来控制我了。”

“这……意思是你可以走了?不用再当暗人了!”狗子惊讶失了声大叫起来。

反应过来后,他压低了声音,依旧兴奋道:“太好了,……这,这是好事呀!…现在好了,……以后就好了。”

“你可算熬出头了。”他激动的拥抱了我,有些哽咽的道。

我没有回应。

出头?什么是出头?

像狗子所说的,嫁个人,然后生一堆孩子?每天围着锅头转,渐渐变成身材臃肿、面色土黄的老妪?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手上沾满了污血,身边围绕着万千冤魂的哭喊声,他们在夜里声嘶力竭的质问我,诅咒我……

我真的有从头来过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