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醉
第二日,我与往常一样,在药帐内挑捡药材,恍惚之间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
“林大夫,您还是回去歇着吧,这是给四队途安的散热风寒药,要以薄荷、牛蒡子、蝉蜕桑叶、葛根花入药,叫您给配成什么了……”小面头接过我手中的东西喃喃道。
我顿感脸上燥热难耐,正要呵斥他几句来保住我的面子,转头却见将军站在帐门口。
帐内昏暗,那人高大壮硕的身体站在阳光内,虎目炯炯有神,明亮的盔甲更衬的他英武非凡。
他大步走入帐内,“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了?你与狗子是不是瞒着我做什么了?”
这是又犯多疑病了,我故作讶异道,“怎么会?”
“狗子那混蛋竟给我脸子瞧!”他愤愤不平的坐到我盛放药材的桌子上,只听见那桌子“吱呀”一响,好歹是撑住了。
他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道:“莫不是憋久了,给憋出病来了”
我笑笑,“谁知道呢?”
他在我这儿喝了六杯茶后,又扭扭捏捏塞了许多银钱给我。
下午,狗子拿着将军的令牌拉着我偷偷出了军营,来到城内的烟花巷。
一路上他对将军感恩戴德,宽慰我,维护我与将军的关系。
“其实他也挺可怜的,你说是不?被蒙在鼓里又不知道……”
我心中烦闷,一直没有搭话。他说了几句也没意思了,索性就闭了嘴,开始叨叨起自己的姘头小桃红,说她腰肢怎么怎么细,曲儿唱的如何如何……
妓馆内,我坐在榻上喝着稻子酿的酒,心中依旧有些乱。
对于将军这个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作为他手下的暗人,,我目睹了他所有的不堪和丑恶,替他做尽了恶事,屠杀妇孺孩童,堵劫难民,在久攻不下的城池内投毒……
可脑海中却始终有一个欠揍的少年一脸嫌弃的道:“堂堂男子汉,怎么瘦的跟个娘们儿似的,这腕子这么细,他娘的还背把剑,哈哈哈……,唷!叫声大哥,往后大哥罩着你。”
我当时说了什么?
………………
好像是善意的提醒了一下他,“你门牙上沾了菜。”
袅袅仙音忽然响起,我抬起头,落尘已经坐到了原位置,单薄的身影藏在帷幔后,怀抱琵琶,纤纤玉手,续续而弹。
她的曲意傲然,似流水迎高山而下,莺歌燕舞之中又有落花随流水而去。这样的地方弹这种曲子,除了显得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卵用。
我掀开帷幔瞧她,憔悴了不少。可怜的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不知连着弹了多久,满面的疲倦,指尖已经红肿不堪。这样的乱世,叫这些女子受尽了苦难。
若当初没有叛乱或许好些。我不由得又想起那位年轻的储君,若他能继位,定能营造一个太平盛世。
“停下休息吧。”我道,“过来陪我说话。”
落尘放了琵琶来到我旁边恭敬坐下,我把糕点递给她,“不必拘谨。”
她接过糕点轻咬一口,“林大哥怎的愁容满面?”
我轻笑,竟叫她给看出来了。“这世间尽是些不如意之事,愁苦满腔啊。”
她替我斟满了酒杯细声宽慰道:“人活着哪能事事如意?明早醒来不知又有多少人饿死在街边,今年刚入秋,夜里便这样冷了,你我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便是极幸运的了。”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是啊,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几杯酒下肚,我已然有些飘飘然的感觉,头不由自主的向下磕去,被一双轻柔的手托住。
等酒醒已是傍晚时分,天已经阴沉了下来。
狗子把门敲得震天响,催促我快点回去。
睡了一觉后感觉精神好多了,我洗了把脸,把银钱都给了她后,匆匆离开。
回去的路上,狗子浑身的脂粉味,引得过往士兵驻足观望。他喝的酩酊大醉,一会笑一会儿哭的。
送他回帐后我独自往药帐走。想着去检查一下小面头处理的工作。
夜里的秋风格外冷瑟,我拢了拢衣襟快速行走在树影斑驳之中。一道孤影突然闯入我的视线。
“他竟还在”我心中暗道。
一个红口小坛子稳稳落到我手中。“子虚,可让我好等。”月光下那人大马金刀的躺在树干上,低头朝我挑衅的笑着。
此人面目俊伟,眼神犀利。举手投足间尽显干练利落。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军营之中不得私自聚酒”
“只是想与你喝酒而已。自此离别后再难有相见了。”
我抬头仰视着他,他笑笑,透着一丝凄凉,“不想一个人喝。”
“我酒量不是很好。”我扒开封口道。
他无所谓的朝我举了下坛子,抿了一口。
我亦不言语,闻着酒香,席地而坐。“真要走?”
他灌了一大口后喘着气道:“不走,一辈子只做个侍卫?”
我没有应,他在将军手下没有出头之日。项家的草包一个个身居高位,真正有才干的人却不得重用。
我记得那人曾说过:“臣以自任为能,君以能用人为能,臣以能言为能,君以能听为能。这才是统御天下之术。”
韩信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一起走吧。”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不是个帝才。”他道。
“我知道。”
他看着我,“他注定造就不了一个千秋帝国。”
“你看那秦皇,再想想昔日的大公子扶苏,周身的帝王气息,汹涌而不失沉稳,上可抗天,下可抚地,眼中容纳着宇宙。”
他看向我的的眼神犀利又柔和,“子虚,你不是个庸人,只是太痴。”
“痴也好,蠢也罢。”我一跃而起,坐到他对面的树干上,“就祝你仕途风流,已后沙场再见是敌非友。”
他没有应,只是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而后灌了一大口酒,半眯着眼躺在树干上哼起了歌。
我思绪纷飞……
第一次见到籍时,我才十三岁。
那时的他还是个日天抢地的毛头小子,整日间游手好闲,挑猫逗狗。
项梁对我给予了重大希望,想着要我影响影响他。
那段时间他确实有所改变,变得不再惹事。
但只有我和狗子两个人知道,他不惹事是因为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身上。
可能是我与他八字犯冲,第一次见面他就表现出了对我极大的不满,仗着自己少爷的身份对我百般刁难。
起先,我本着身为人下人的自觉对其再三忍让,后来这小子变本加厉。
有一日,我外出回来。在离项府只一条街的小巷内,被一群……呃…傻帽挡住了去路。
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吧,其中有富家少爷,也有家丁下人。
他们在头上套了一个白色布袋,在眼睛处挖了两个眼儿,只露出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以为这样别人就认不出了。
可惜别人不傻,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项籍,毕竟身高七尺的少年整个楚国都找不出十个来,况且他连平日里常穿的衣服都没有换一下。
“听着小子,跪下来,”他抬起一条腿,“从爷爷们胯下钻过去,爷爷们就放过你。”
“要是不呢?”我有些懒怠的道。
籍似乎没有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一时之间接不住话。
“那爷爷们就好好尝个鲜…嘿嘿……再给你买到南风馆里去。”旁边一个很肥的少爷模样的人道。此话一出,周遭的气氛就变的不对味儿了。
我听说过南风馆,那是小倌卖屁股的场所,这群小混混当真是低俗恶心到了极点。项籍终日混迹其中,我实在难以想象他能有出路。
我当时刚杀了一家老小二十八口人,手上的血腥味都没有散去。抬起眼只看了开口的那人一眼,那人就吓的后退了一步。
可其他人没有发觉。
有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在朝我缓缓靠近,眼神早已变了味儿。
籍似乎没有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有些慌张的将我拉到身后,“哥几个,太无趣了,我们去酒坊如何?我请客!”
“你既藏着极品,又何故去找那些腌臜玩意儿?”那青年道,“莫不是瞧不起我们兄弟?”
就在我以为他会就此顺水推舟放任不管的时候。他却突然一拳砸了过去。
可惜那人带着四个正值壮年、会功夫的下人,年弱的籍很快被打趴下了。
他一把抱住了其中一人的腿,咬紧牙关强忍住疼痛,朝我大喊,“快跑!!”
我看了一眼围住我的那十几个人,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抱住一条腿的籍,毫不留情的讽刺道:“螳臂当车”。
我看到他瞬间就蔫了下去,被人一脚踹开。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
那个青年用手抵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来,“真他娘的好看,像妖精一样。”他喃喃自语道,眼睛泛着绿光。
“混蛋!”籍突然又跳了起来,像一头张牙舞爪的幼狮一样冲过来,“放开他,老子杀了你!”
可换来的只不过是又一顿毒打。
我耻笑。
他狠厉的望着那人,眼中迸射出极利的火光,“你最好今日就将我杀了,不然我一定会叫你为此付出代价。”
那人对此完全无视,双手已经蠢蠢欲动。
可下一秒,他却突然瘫倒在地,被人搀扶起来后,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所有的纨绔都退到了两边。
我无视其他人,抬脚朝籍走去,那几个会功夫的家丁朝我袭来。我拔出腰间的短匕,旁人只看见一道银光闪过,那几人就齐齐倒在了地上,鲜血喷涌。
青年被其他纨绔扶着跑出小巷,威胁道,“你给老子等着!”
可是,他回去之后的第二天就病倒了,变得口不能言,浑身抽搐,不到一个月就嗝屁了。
自那之后,籍安分了许久。
有一天午后,他突然要拜我为师,眼看就要跪下了,我立马扶住。
“小的不敢卖弄,只会些皮毛而已。”我只是一个下人,你这一跪,是要我命的节奏啊!
我以为他要上进了,可没过几日他又懒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