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曲绘卷
“母后,你怎么哭了?”“长乐,你去找阿韵姐姐玩一会儿吧。”“好哦,母后,这是长乐今日的蜜饯,吃了蜜饯就不哭啦。”“好,好孩子,去吧。”
冬儿走上前来,换掉了案几上早已冷却的茶。我正了正衣衫,端坐于凤位之上,静静等候着。不久,赵公公来了,他有些慌张:“奴才参见昭皇后,娘娘!陛下有些不好了,想见娘娘一面。”我压住心底的情愫,来到了圣宸宫。
“臣妾参见陛下。”“咳咳,婳儿,来,到朕的身边来。”我坐在榻边,看着榻上那形销骨立的人儿,他曾经是那样的玉树临风,我也曾为他争风吃醋过。“婳儿,你与我已经一月未见了,你可曾怨过我?”“臣妾不敢。”“那……你可曾爱过我?”“臣妾是中宫皇后,自是敬爱陛下的。”“敬爱?好,好,婳儿变了,变得朕有些不认得了。”“臣妾惶恐。”“我已经遣散了所有人,咱们说一说话吧。我知道那碗安神汤,我是在皇位的争夺中活下来的啊,怎会不知道那安神汤味道有变呢?”“陛下?”我强装镇定,“陛下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懂。”“你向来缜密,想来是怕隔墙有耳,无妨,我来说就好,你别怕,我不怨你。等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天冷记得添衣,若是生病别再把药倒掉了,你要好好的,长命百岁啊。”“陛下万寿无疆,身体定会好转的。”“我看到你眼中含泪,你心中是有我的,对吧?”我拭了拭眼角的泪花,没等开口便听到“罢了,我不为难你,你不必回答我,回去吧,雪天路滑,你慢些走啊。”“臣妾告退。”到了凤仪宫,看见子谦和长宁来了,“母后,女儿听说父皇抱恙,便想着与大哥进宫来看看。”“你父皇他……”未等我说完,宫中响起了丧龙钟声,那低沉的声音终究是让我心口一紧,在圣宸宫擦去的泪终究是流了下来。子谦和长宁扶着我,又一次来到了圣宸宫,他们是我的长子,长女,是我与陛下浓情蜜意之时出生的,我尽心尽力培养他们。子谦小小年纪便被立为储君,长宁被封为镇国公主尚国公府,这很好,我可以在建章宫颐养天年了。
我不知道在皇帝灵前守了多久,只知道心头的大石仿佛落下了,心里却是空落落的,恍惚间,我看见了他,一如我入宫那年,初见他的模样,满身威仪,气宇轩昂。
冬儿扶我回去,我停住了:“错了,这不是回凤仪宫的路啊。”“太后,您该移驾建章宫的。”是了,该去建章宫了,我还是远远地看了凤仪宫一眼,我幼时来过的。
父亲是一品武将,阿姐被指婚太子,那年太子登基,我来凤仪宫看阿姐,本以为之后再难相见了。那天我哭了好久好久,抱着阿姐不肯走,父亲看着我们姐妹,若有所思。
记得那是一个春日,我伏在娘亲的膝头,她问我:“婳儿想不想姐姐啊?”“想的。”“那婳儿想不想一直跟姐姐在一起啊?”阿姐是那么温柔的人儿啊,我的琴棋书画都是阿姐教导的,自是思念她,我点了点头,父亲将我送去选秀。
离家前,父亲跟我讲:“吾儿乃是魏氏女,要记得家族荣辱,锦书身体不好,多年无子,你定要诞下长子。”娘亲也嘱咐我:“婳儿,你在宫里好好的,娘只求你平安。”许久未见的几位哥哥也来了,大哥摸了摸我的头:“小妹……万事小心。”我当时依稀明白了什么,记得他们很伤心,我常去看阿姐的啊,晚上我就回来了,两个月后是我的生辰礼,娘亲还要给我挽发呢。
那天,我坐着轿子进了宫,却没有出来,阿姐说她想我,要我陪她。阿姐一如幼时哄我入睡“婳儿,别怕,有阿姐在。”我在宫中呆了两个月,宫人称我静嫔娘娘。这天,阿姐来了我宫中,贵妃姐姐和德妃姐姐也来了,她们和阿姐关系极好,我说我想家了,想父亲,想娘亲,也想小厨房的桃花糕。“婳儿今日生辰,阿姐给你挽发好不好?”“不行的,娘亲要给我挽发,我要娘亲。”“婳儿,你自幼聪颖,不闹了,好不好?”
我看着阿姐,乖乖坐在了菱花镜前,我知道,魏氏一族需要一个太子,也知道,我真的出不去了。
这天傍晚,我的掌事宫女冬儿高兴地进来:“娘娘,陛下翻了您的牌子。”是了,我是静嫔娘娘,是要侍寝的。那天,我再一次见到了陛下,他极尽温柔,一夜云雨。
第二日,贵妃娘娘给我送了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常去凤仪宫找阿姐,有时会去找德妃姐姐讨酒喝,有时去贵妃姐姐那里听她讲故事。建章宫的太后娘娘很温和,莲稚姐姐常常会给我送些糕点吃,宫中倒也不错。
这天,冬儿跟我讲,贵妃姐姐被人下了药,是妒芳容,她是那么好看的人,我去看她,看见她哭了,她也看见了我。那晚,我在贵妃姐姐的未央宫睡下,她一遍又一遍跟我讲:“小婳儿,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心善是会害死人的。”
贵妃姐姐用了好些的药,终究不能恢复往日的容颜了。阿姐跟我讲,若是贵妃再得宠一些,心机再深一些,就不会这样了。我知道的,贵妃姐姐心善,下毒之人最终没有找出来。
阿姐将我晋为静妃,我在这宫中偏安一隅,可是父亲来信,他要我为家族争宠,我应了。记得那阵,我时常在御花园碰见陛下,也时常去圣宸宫寻他,久而久之,我动了心。
之后的日子里,我侍寝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也常来看我。深宫争斗不断,贵妃姐姐似是被当做了靶子,下毒、谣言让那个善良的人儿失心成疯,陛下将她降至妃位,我和德妃姐姐都晋位了,她是齐贵妃,我是静淑妃,我也被诊出喜脉。陛下龙颜大悦,流水般的赏赐进入我的宫中,他一直陪伴着我,再也没有叫人侍寝。
后来啊,我的子谦出生了,他天赋极高,我很喜欢他。紧接着几年里,我陆续生下长宁,子远。孩子们逐渐长大,我也淡去了年少时对情爱的向往。我进宫十二年了,嫔妃们更迭不断,后宫里从不缺少满园春色。上林苑中,我听见宫人讲,魏大人好福气,子侄门生皆居高位,两个女儿分别做了陛下的发妻与挚爱。也有人说,静淑妃娘娘为人和善,子嗣充裕,素有贤名,更配那凤位。那日,我思绪乱了,许是在外太久了吧,春风吹起了我心中的涟漪,野心的种子开始萌芽。冬儿告诉我,皇后娘娘有喜了,我本以为自己会欣喜,却下意识看向了温书的子谦,他十一岁了,是那么优秀,如果……如果中宫有子,那我怎么办?家族会选择谁?
不、不行!
阿姐对我不会设防,我想着,姐姐不生下这个孩子就好了。我日日去看阿姐,她茶水里的毒很温和,只会伤害她的孩子,对她并无太大影响。宫人见我尽心侍奉中宫,更是赞我贤良。
阿姐早产一个月,我焦急得等在凤仪宫外,为何焦急呢?是怕中宫嫡子的出生?还是怕阿姐有危险?稳婆说阿姐体质太弱,只能保一个,阿姐坚定保住孩子,我哭了,求她保自己,她说“婳儿,我相信你会照顾好我的孩子,阿姐想出去看看了,阿姐……想回家。”我的心仿佛被生生扯作两半,我不想伤害阿姐的,这时,稳婆大声喊“娘娘生了,是个小公主!”
阿姐面庞苍白,她拉着我的手“婳儿,你记得小时候吗?那时我要嫁进东宫,你说,你希望我生个女儿,要叫长欢,你还说你要做她最最好的小姨,让她长久欢乐的。”我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记得巨大的悲恸将我包围、撕扯,让我彻骨生寒。
四方城里,我平安活到现在,自然不是依靠善良,我失去了对他人的信任,我下过毒,也逼疯过嫔妃,我会为了子谦的储君之路争夺圣宠、结交大臣,唯独忘记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凤仪宫找阿姐撒娇了。没等我想完,阿姐执起我的手“婳儿,阿姐宫中还有九连环、鲁班木,还有你送给阿姐的绣品,我们姐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阿姐,对不起。”“嘘——不要说,阿姐不怪你,婳儿长大了,更适合做皇后,阿姐累了,阿姐……想回家。”“阿姐,回家,婳儿带你回家。”“答应阿姐,好生照料长欢,好不好?”我答应了,感受着阿姐体温的流逝。
皇后魏氏,崩,享年三十八岁。
我将长欢记在了自己名下,日日去看她,跟她讲我和阿姐幼时的事。
前朝为封后之事争论,有人说昔日的齐贵妃姐姐是宫中旧人,当为皇后。也有人说我是先皇后亲妹,性行淑均,贤良方正,育有长子,当坐凤位。
魏氏一门为我奔走,此时,太医说我有喜了。这一消息更是让陛下欣喜,他与太后商议,封我为后,我自己选了一个封号,昭。
那日,红毯绵延,我一步步登上了高位,一如十几年前,我看着阿姐封后的场景。陛下特允母亲前来探望,她的鬓间已生华发,多年未见,我们母女二人说了很久的话。她说,她梦见了阿姐,梦里的阿姐自由自在,行走在高山之上、飞瀑之间。
那晚,我失眠了,我去找云妃姐姐(曾经的贵妃),她见到我很高兴“小婳儿!快来快来,咱们一起找锦书去!”我看着孩童心性的她,露出了笑容。
也只有她能够喊出阿姐的名讳了,我问她:“若我做错了事,你会不会不理我了?”她严肃地说:“锦婳惹祸了?那我要去找锦书告状!不过,我不会不理你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可是,我改不了了啊。
这日傍晚,我用膳之时发现了猫腻,羹中有其他气味。我传了太医,查出里面含有鹤顶红!仔细搜查之后,竟是齐贵妃,我将她带来,问她为何。
“皇后娘娘,午夜梦回,可会想起你阿姐?你杀了锦书,还想端坐凤位!”我仿佛被人看透了,腾起一身冷汗。“魏锦婳,你这个小人!你害怕中宫嫡子威胁到你孩子的储君之位,竟然谋害亲姐!是,你用药温和,不会伤及母体,可锦书怎会放弃自己唯一的骨肉!”
“你胡说!何人跟你讲这些?胆敢污蔑本宫?”“先,皇,后!”我愣住了,她见我不言,笑得癫狂“哈哈哈哈,魏锦婳啊,你何不细细思量,你为何会知道那羹汤有毒?”
我记起来了,阿姐年少之时,想要悬壶济世,她的闺房之中尽是医书,她会抱着我,教我分辨草药,教我认识医书上的字,阿姐知道茶中有毒……
“锦书说,你本性良善,不是故意要伤害她的,是她怯懦,身居凤位不敢离世,她说你更适合做皇后,要我保护你,不要怪你。可是我不甘心啊,锦书姐姐那样好的人啊,你忘记了,锦书姐姐曾被诬陷,陛下大怒要废后,是你去圣宸宫跪了三天三夜,此后落下腿疾。你还忘记了,家兄是太医,这羹中没有鹤顶红,只有与它味道相似的草药!”
泪水迷住了我的双眼,恍惚中我看见了阿姐,听着宫人的惊叫,我晕了过去,我看见阿姐粗布麻衣,背着药箱,越走越远。
等我醒来时,冬儿告诉我齐贵妃被打入冷宫了。我急忙赶到冷宫,看见一个消瘦的人倚在栏边“我以为你不会来的。”“姐姐。”“你放心,我不怪你,锦书早有死意,你下的毒不过是个助力罢了,我只是不忿,不明白你为何那么心狠。”“姐姐,若我说,我只下了一次毒,你可信?若我说,那毒药只会让孩子先天体弱,不会伤及母体,你……可信我?”“你说什么?”“我想让子谦做储君,若是阿姐的孩子体弱,便无法争位,我没想过害阿姐的。”
那日,我与齐贵妃长谈,是了,我与阿姐反目,阿姐若是去世,我与齐贵妃必定相争,魏家权重与齐家门阀也会相争,两股朝堂之上的掣肘两败俱伤,皇帝便可将权利收回。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齐贵妃,更加尽心尽力侍奉陛下,长乐出生了,我看着她和长欢,一如我和阿姐。
这天,子远从重华宫回来向我请安。“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晚?”“母后,儿臣去了圣宸宫,父皇还赏给儿臣一个珊瑚呢!”“那就放在你屋里吧。”子远枕在我的膝头“母后,大哥会做太子吗?”“怎么这样问?”“太傅说太子当看嫡、贤、长,我看大哥都符合。”“你怎么想呢?”“儿臣想,若大哥是太子,儿臣日后便是亲王,儿臣要去北境,为大哥戍守边疆!”“吾儿说得好,那你好好练武,为你大哥戍边。”
一年又一年过去,子谦娶妻,长宁出嫁,子远日日泡在军营。这日,长欢跑了过来“母后,我去找二哥,不小心打碎了二哥房中的珊瑚。”我安慰着长欢,让冬儿去收拾,没一会儿,冬儿面色沉重地走了过来,我让人带走长欢,遣退众人。看着冬儿手中的粉末,我感觉天要塌了。
那是慢性毒药啊,是藏在陛下赏给子远的珊瑚之中,子谦与子远形影不离啊。没过多久,有人来报,说是子谦子远用膳之际,子远忽然吐血。
前朝议论纷纷,有人说兄弟睨墙,子谦行事狠辣,不配为储君。我找来齐太医,他是齐贵妃的兄长,我要他尽心尽力救子远。他悄悄告诉我,楚太尉之女楚容华有孕,是个男胎,陛下不让太医院声张。
楚太尉是陛下一手扶持的,他想伤子远,想拉子谦下水,想魏氏与齐氏退出朝堂!好好好,既如此,我也不必蛰伏。“齐太医,你为何会帮本宫?”“娘娘,臣与先皇后青梅竹马,锦书……她本该是臣的妻。”“我伤害了阿姐。”“伤害锦书的另有其人。”“齐太医,三日之内,本宫要听到丧龙钟声。”
我又去冷宫了,齐姐姐愈发瘦弱了。“你来了,哥哥应该告诉你了。”“是的。”“说句僭越的话,小婳儿,你幼时我抱过你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啊。”“齐太妃,走吧。”“你说什么?”我笑着拉她的手:“也不差几天了,先这样叫你一声,跟我出去吧,深宫无聊,我需要姐姐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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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娘娘,齐太妃来了。”
几年过去,国家安稳,百姓称赞子谦是明君,子远是良将。
今日是众佳丽入宫的日子,我和齐姐姐、云姐姐来到御花园,看着那些青春靓丽的姑娘,仿佛回到了我刚入宫的那段日子。我倚在阿姐的怀里,跟云姐姐打闹,齐姐姐在一旁用扇子掩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