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炎凉
我是夏凉,小名君思。
昨天晚上我的第二个人格死了。
我一直不喜欢他。他粗俗、暴躁,满脑子都是玩乐与打架,我已经记不清他多少次在我的作业本上画小人和帮我约架了。我和他在日记本上吵了十多年,对彼此都已经厌恶到了极点。
我本已决定高考后就去看心理医生——如果他知道的话,肯定会叫嚣着这是谋杀,然后逃课去网吧幻生梦死一个下午,最后带回让人嫌恶的一身烟味,顺便让我被爸爸揍一顿。
他就是这么让人讨厌的混,蛋。
我没想到这样的混,蛋会悄悄死在我生日前夜,只给我留下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
「我死了。这是一场谋,杀。」
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他的又一个拙劣的玩笑。但是直到我领完生活费,他都没有跳出来嬉皮笑脸地游说我把钱交给他保管。甚至爸爸从麻将馆打电话让我给他送钱的时候,也不是他接的电话。
我想他的确是已经死了。
除了我,没人会知道他已经死了,就像他从来没有活过。
……
除夕夜,我独自一人看完了春晚,午夜已过,我在台灯下打开日记本,一页一页往下翻,很快找到了缺了一角的那一页。
纸上画着骷,髅头,骷髅头下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大侦探夏凉小姐,请查出谋,杀夏炎的真凶。」
「夏炎」是他的名字,或者说,是他借来的名字。
我拿出昨晚他压在我床头的那张「谋,杀声明」,和缺损的日记页拼在一起,和我想的一样,严丝缝合。
我又开始怀疑这只是他的一个玩笑,他明显乐在其中。针对一个虚拟人格的谋杀,最业余的推理小说家都不会去碰这种题材。无法代入的虚幻感让所有诡计看起来都像是一个拙劣的笑话。
谁会去谋,杀一个人格?
心理医生吗?
「夏炎,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提笔写下这行字,这样他下次醒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了——如果他还醒的过来的话。
十几年来,我和他一直用这种方式交流。有时是纸笔,有时是视频,有时是语音。我们像是硬币的两面,永远看不见彼此。
从记事开始,我就是老师口中的笨孩子,因为我总是记不住昨天刚讲过的知识。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她根本没有讲过这些东西。我不止一次在老师的叹息声中翻开课本,希望用干净的课本证明我是对的。但我总能在课本上找到歪歪扭扭的字迹和表情夸张的铅笔小人。
「夏凉,老师最讨厌说谎的孩子了。」
老师面无表情地用教鞭抽我的掌心,一下、两下、三下。
我搓着手,恨恨地咬着牙,赌咒发誓要找出那个在我的课本上画火柴人大战蓝猫虹兔的坏蛋。
我没有找到那个坏蛋。
某天我哭着在中午睡去,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老师阴着脸把我叫醒,班里带头欺负我的那个男孩站得远远的,哭声尖锐刺耳,他的眼眶乌青,像是戴了蝙蝠侠的眼罩。
我笑出了声。
男孩的哭声更响了。
「反了你。」
老师一拍桌子拨通了我爸的电话号码。她慷慨激昂地表示自己从教二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顽劣的学生,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画小人,课后还殴打同学……等等完全不可理喻的话。
效果很显著,回家后爸爸不负众望地揍了我一顿。
揍到第二天必须请假的那种程度。我躺在床上摸着伤痕累累的屁股,含泪掏出日记本,可是当天的日期下面已经有了三个字。
「不用谢。」
后面跟着一个贱兮兮的笑脸,和课本上的小人笔法同出一脉。
我在下面一笔一划地补了三个字:「我恨你。」
这是我和他认识的第一天。
……
大年初一,日记本上没有出现新的字迹,倒是我在书包里找到了一个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有些泛黄,可以看出是三个人,一对年轻男女和一个不到三岁的男孩。
他们的脸上挂着灿烂到让人嫉妒的笑容。任谁看到都会感慨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
我见过这张照片,在我五岁前它一直摆在书房的柜子上,只是有一天它突然消失了。我还以为它已经被扔掉了。
我用手指摩挲照片上男人的脸,我没想过爸爸除了咆哮和冷笑外,还曾有过这样干净温和的笑容。
相框玻璃的角落用油性记号笔写着:「勿忘我。」
我隔着玻璃摸那个幼童的脸。
好久不见,夏炎。
我把相框立在桌上,起床洗漱。我下楼的时候,奶奶正在生火。我熟练地系上围裙走到灶台前拿起锅铲。
十几分钟后饭菜上桌,早饭只有两个人的份,我、奶奶——爸爸已经在麻将馆坐了一夜,按照惯例,输完今年的奖金之前他都不会回家。
奶奶坐在我身边,帮我理了一下头发。
“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奶奶笑着说。
“如果你哥还在的话多好。”她忽然叹气。
我习惯性地敷衍几声,低头喝粥。
她说的是我那个已经夭折的哥哥——夏炎。
如果他没有在三岁那年死于肺炎,也许我根本不会出生。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其实挺感谢他的。就算是替代品,我至少也拥有了活下来的权利。
我能感觉到,父母不满意我的出生。他们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那个死去的男孩,用的词大多是哀婉和可惜,他们的每一次吵架最后一定会互相指责夏炎的死是对方的责任。这样吵了五年,他们最终离婚了。
就像他的死,亡是一个错误,我的出生也是一个错误。
有时候我怀疑我的次人格其实就是那个死去孩子的灵魂,他借着我的身体回到人间,透过我的眼睛好奇地观察这个世界,像所有顽劣的男孩那样拼尽全力地给我的生活捣乱。
如此,向这个世界证明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