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炎凉

他应该还活着。

他大言不惭给自己起名「夏炎」的时候,我忍不住喷他:哪有哥哥整天用妹妹的身体去打架的?

——啊您想亲自上手?我没意见啊。加油夏大侠!我和小胖已经约了明天放学后干架,这份重担就交给你了!

——滚!明天你不出来就等死吧!记得带板砖,不许受伤。

——放心,我平时有帮你锻炼身体。对了,我今天放学前骂了老班,他让你明天早上先去他办公室。

他一如既往地爆出让人想就地掐死他的言论。

我绝望地叹气。

——我感觉我像你姐,每一次都是我给你擦屁股。

——小妹别闹,要不是我天天帮你强身健体广收小弟,你能啥也不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你还收小弟?上次在街上叫我大哥的那个小鬼就是你小弟?!

如果他有实体的话,我当时就已经掐死他了。

我读过一些关于多重人格的书。书里的病例大多是由于童年阴影,虚构了一个更完美、更健全的人格来引导自己,或者塑造一个性格恶劣的混蛋来容纳自己溢出的负面情绪。

我时常哀叹为什么我的第二个人格不是一个温柔的知心姐姐,反而是一个热衷于暴力的问题儿童。

其实我大概能猜到。

大概是因为父母在我面前互相咒骂和撕打,摔碎房间里一切拿得起来的东西时,我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迫切地希望能有什么东西来保护自己。

除了暴力,我想不出别的东西了。

……

下午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我碰到了一个旧友。

「大哥。」

清瘦的少年一上来就用让我火大的称呼打招呼。

「你大哥死了。」

少年抓抓后脑勺,笑容有些羞涩。「大哥不喜欢的话我就不这么叫了。」

「孺子可教。」我坐在阳光里威严地点头。

「毕竟大哥这么漂亮,还是叫大姐头比较合适。」

我扬手就想去敲他的后脑勺,他捂着脑袋往后躲。「大哥果然还是大哥,」少年笑着说,「这么多年了还是喜欢敲后脑勺。」

他是夏炎收的一众小弟之一,叫涛涛,当年这家伙瘦小得像只猴子,整天跟在夏炎后面星星眼。现在他也上了高中,还是瘦,但是身形挺拔已比我高了近半个头,小臂结实有力,站在我面前像是一棵生机勃勃的白杨。

「大哥,真的好久不见。」涛涛在我身边坐下,笑嘻嘻地说,「大哥上高中以后都不找我们了呢,胖子还说大哥毕竟是女孩,整天舞刀弄枪拉帮结伙也不是个事儿,况且大哥也该到对着男生犯花痴的年纪了……啊放心大哥,我已经修理过胖子了。」

涛涛意外的健谈。托他的福,我又回想起了那段上学是乖乖女,放学就成了校区一霸的扭曲生活。这段经历一直延续到高中,后来夏炎就不再热衷于打架了,他开始爱上游戏和漫画,晚上偷偷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读小说。如果不是那几天我经常困到上课打瞌睡,黑眼圈严重脸上还总是爆痘,他可能还能多瞒几天。

隐退的理由很简单。

他发现自己打不动了。

女性的身体毕竟是有极限的。小学初中借着发育早还能欺负一下男生,到了高中再去找男生打架就和自杀没什么区别了。

有一天他在笔记本上写下:

等以后你嫁人了,我一定会自杀的——我根本无法想象一觉醒来,自己和一个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上。

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你也有今天,那个混蛋就差点给我找了一个女朋友。

其实我知道他正在死去。

他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

最早的时候,我根本无法控制他的出现,他夺取身体控制权的手段强硬且无从辩驳,有时候我一觉醒来,会发现日历突然被撕掉了一个多星期。后来我们进行了谈判,约好一人一天。那是最糟糕的时候。我们每一天都在为了给对方添麻烦而活着,他逃课打架拉帮结派,而我报了最严苛的物理的竞赛班。

我们在同一具身体里周旋撕咬,怒斥对方滚出自己的身体,可是无数个夜晚,能在黑夜里相互吐槽着睡去的只有彼此。

一个活着的对手,总好过一具冰冷的尸体。

再后来似乎意识到身为女性的我更了解如何使用这具身体,他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除了漫画更新或者周末放假,他几乎不会再出现。

有时候手机里多了几张奇怪的自拍,我就知道他来过了。

照片上的女生做着滑稽的鬼脸,眉宇间却有股挥之不去的忧愁和怨恨。

他恨我困住了他。

……

爸爸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

那个男人满身酒气地站在院子里拍门,奶奶帮他开门后,他几乎一头栽在地上。

「我没醉。」

他嚷嚷着,扶着墙从门口一路跌到楼梯前。

我站在楼梯上看他像一摊烂泥一样手脚并用往上爬。他发现我在看他,红着眼骂了句小兔崽子。

他抬手就想打我,就像他之前十几年一直做的那样。以前一直是夏炎在应付酒鬼状态下的爸爸,可是现在只有我了。

只有我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

「能耐了小崽子。」男人讪讪地放下手,似乎觉得不妥,他一拳锤在墙上,动作软绵无力。常年的劳累和严重的胃病已经拖垮了他的身子,他已经打不动我了。况且逐渐老去的他需要为自己找一个后路,只有一个孩子的离异男人似乎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说来可笑,十几年的打骂之后,我居然感受到了「父爱」。

人总是会变的。

当然,我觉得这和夏炎悍不畏死的模样和在街头斗殴里学到的打架技巧似乎也有一定关系。

夏凉,打架和应付老爹就交给我吧。乖,好好学习。

话说得那么好听,干架被警察叫住的时候就不要把我推出来啊!

路过的时候爸爸一个踉跄,我皱眉扶住他,爸爸冷哼一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胡乱塞给我。

“你前几天托我保管的东西。”他喷着酒气说。

信封上写着「夏凉启」。

信封里没有信,只有一个短小的塑料改锥,改锥上裹着一张便利贴,我把便利贴摊平。

「真凶在背后。」

我把改锥翻来覆去看了有好一会儿,目光突然飘向桌上的相框,我把相框扣在桌上,查看它的背面。

木相框的背面是四个小小的螺丝孔。

真凶在背后。

是这个意思吗?我很快卸下了相框后背,一把钥匙从相框里掉了出来。我收好钥匙,顺手把泛黄的照片翻到背面,照片右下角有一行手写的日期。

摄于 2009年 2月。

那是我出生后的第三年。

奶奶戴上老花眼镜接过照片。

“哦,真是怀念……假小子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奶奶笑眯眯地说,他们是把你当男孩养的,你总是和那些男孩在一起疯玩,掏鸟蛋,挖虫子,烤地瓜……你哥当年都比你文静。我还很担心你会被带坏,没个女孩子的样子……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我感觉心房里一处空落落的地方突然跳了一下。我突然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强调自己是哥哥了。

因为先有的夏炎,再有的夏林。

我才是他的副人格。

他制造了一个会杀死他的凶手。

作为替代品出生的他怨恨这个世界吗?察觉到自己不正常的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开始否认自我,创造出一个「正常」的夏林?他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身体会不会觉得荒谬?

这样对所有人都好。我听到自己说。他是被困在女孩身体里的男孩,他粗俗,暴躁,喜爱一切女孩不该喜欢的东西。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夏林,不需要第二个夏炎。

我用钥匙打开了他的箱子。

我们各有一个箱子,箱子里锁着我们不想让对方知道的秘密。

我的箱子里放着我写过的情书,最爱的歌词,闪闪发光的水晶球和写了一半的小说……

他的箱子里是几十本漫画,扎成一捆的游戏卡牌,认真地做了分镜的漫画手稿,扭蛋和小玩具,网吧卡以及从我那忽悠过去的压岁钱……

我翻拣着箱里的东西,注意到箱底上写着三行字。

[大侦探夏凉小姐,恭喜破案。]

我玩得很开心。

以后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了。

……

我一直坚持写日记。

但是再没有人会在我的日记下陪我一起吐槽老师,或者得意洋洋地向我剧透最近刚追的电视剧。我的作业本上也再没有了表情夸张动作鬼畜的大头小人。

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悄无声息地从我的生活里退去,我再也找不回他的踪迹。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换了一个日记本。

我有了新的朋友,新的老师,新的可以填满我空缺心房的事物。

只是冬天来的时候,我偶尔会怀念一个死了两遍的男孩和一个早夭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