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陷落

天台有风,对穿着单薄的女人并不友好。

城市的大部分夜景被收入眼底,路晚嚼着口香糖,想起了前几年被熟识的客户邀去维多利亚港跨年的事情。绚烂烟花腾空时,光影交错,那小哥独自站在繁华背后拉着手风琴低唱朴树的歌,冬天的夜很冷,她坐在长椅上听了整晚。

天亮时,她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放进了小哥跟前的盒子内,关掉手机,然后提着高跟鞋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回到酒店。

自由的概念过于虚无缥缈,路晚觉得做一只终日翱翔的鸟儿很辛苦,现在她只想被人圈住翅膀温柔养护。

——我想你。

冷风拂过发丝,遮住了路晚寂寞的眼,她熄灭手机屏幕,又重新打开。聊天界面的这最后一句话是她发的,没撒谎,是真的很想他。

她总是在不经意间念起他,他最近很忙吗?今天又是星期五了,他会教孩子们画些怎样有趣的画?

抱着以往甜蜜的点滴不松手,却是患得患失,像正在热恋当中的年轻女孩子。

“颓废个什么劲儿?离开你男人就活不下去了?”姗姗来迟的祝柯自后拍了拍路晚的肩,顺手扔了一罐啤酒在她怀里,“真的蔫儿了?这可不行,周末带你去参加个舞会放松放松,要不要去?”

“我可不会跳舞。”

“少来,你以前还在学校文艺晚会上独舞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什么种类的舞是你没有涉猎过的?”

“再说吧。”路晚兴致缺缺,实在没心情再笑。

往昔可以像个疯子般握着酒瓶在天台上尖叫,鲜活的血液还在骨子里汩汩流动,如今她脑子里却充斥了隐晦腥气的想法,从这个高度跳下去,身体会有多少处地方被摔成烂酱?

“为什么不让你男人过来这边帮你?”

“啊?你刚才说什么?”

“你男人呢?他跟你爱得要死要活,没吵着要过来?”

“我拒绝了。没有那个必要,我都能解决好的。”

“他如果真的爱你,会包容掉你的一切。”祝柯偏过头去看路晚侧脸的线条,语气成熟,“接受你不完整的家庭,以及修复好你残缺的心脏,将你从封闭的笼子中抱出来。”

“就算恋爱结婚,就算是最亲密的人,我和他依旧可以是两个完整且独立的本体。他已经在自己原生的家庭中受过足够多的苦了,祝柯你知道吗?我,我不希望他再被这些莫名其妙的琐事所打扰!”路晚显而易见的激动了起来,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未打开的拉罐被她捏得变了形。

“真是这样的吗?”

“难道还有其他解释吗?”

“可在我看来你只是将他推得更远罢了,你总是在抗拒,抗拒别人全心全意的爱你。怕什么?怕他对你的爱会突然消失?怕你会成为他耐心耗尽后厌烦的累赘?怕到最后失去他所以从开始就有所保留?”

“没有,没有……”路晚站起身来摆摆手,已经是拒绝交谈的姿态了。

“我猜想的是,就算你们最后真的没有在一起,你也能保证在他心中的印象始终是完美的。因为你从始至终就没有让他看见过你在这个冰冷城市艰难挣扎的样子,你很害怕,从最开始就不愿让他接触到你的老母亲,还有你那个便宜弟——”

“够了!祝柯,你根本没有立场来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

“我的确没有立场,你从未给过我这个立场!”祝柯皱紧眉头,将自己的心血淋淋的剖开,“你以为我们分开的这几年是怎样来的?不相干的人只是随便说几句撺掇的话,你就直接把我判了死刑。路晚,你问问自己,你有真正信任过我这个朋友吗?”

路晚拧动门把手,却始终没有力气打开那扇下楼的门,她低垂着头无声流眼泪,眼皮半掀,跟丢了魂儿似的。

“你总是这样,小拧巴。”祝柯轻轻抽气,抬起手来揽住了路晚的肩膀,安静地拥住她,未戴美瞳的眼睛里盈满了晶亮,“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了?”

厚重铁门被打开,转台的灰尘颗粒随着栏杆和楼梯一直往下,裹挟着一声女人的无奈叹息。

“好啦,是我的错,再说就打嘴巴。别难过了,周末我带你去跳舞。”

中年女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正闭着眼睛休憩,五官与仪容不需多加修饰,端庄秀美的气质是极少数的,路晚长得跟她有七分相似。终究是上了年纪,她纵然是处于放松状态,眼角的鱼尾印记也清晰可见。

“你睡着的样子很漂亮,像你年轻时那样。”路晚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缓慢俯身握住了她瘦弱的手,“睡那么香呢?出院以后你可要给我包馄饨吃,不然我会很失落的。”

不过如此,她依旧是那个渴望母爱的小女孩。

“妈……”路晚用自己的额头抵住黎如华的手背,眼泪一颗一颗地流在了白色床单上面,无声、隐忍的宣泄。

脸颊处传来了柔软的触感,路晚慌忙抬起头来,对上了黎如华的视线。不知何时,她已经睁开了眼睛,轻轻地为自己的女儿擦拭泪水。

那是属于母亲的慈爱的目光。路晚应激般的支起身子来,甩开黎如华的手跑出了病房,她死命地按着电梯按钮,眼里蓄的一汪水快要溢出来。

电梯里挤满了来往的病人和家属,安静得只听得见重型机械运作的声音。巴掌大点的婴儿兀自啼哭起来,要么是拉裤子了,要么就是需要喂奶,年轻女人手足无措地哄拍着自己孩子的背,她面带愧色,微弓着身体掖紧了襁褓。

尖锐的啼哭声在狭小的空间内不断扩散,有人已经皱起了眉,好在都愿意理解,没有人出声抱怨或是辱骂这位年轻的母亲。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减小,路晚呆滞地盯着,面无表情。

住院部楼下的大厅装修得气派,光亮的地板,雪白的墙壁,好几根庄严竖立的大理石柱子,就连那密密麻麻的宣传栏文字也被数千万道目光所流连。门庭一层一层的阶梯上坐满了人,患者,家属,出租车司机,黑车司机,还有拿着卡片不断推销几十块钱旅馆的男人或女人。

这个世界好聒噪,所有人混在其中晃悠悠地转,没有秩序、没有规律,看似随心所欲的活,却始终囿于平凡生活的屏障中。

被风吹干后的脸颊冰凉,路晚涣散的眼睛忽然聚焦,她又发疯一样的往楼上跑。

无法逃离这个怪圈,那就应该与自己的亲人或爱人紧紧抱团。要爱,用爱那一点薄弱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撬开苦痛的缺口,直至将之彻底占领。

病房门被重新打开,还在擦拭眼泪的黎如华错愕地抬起了头来。

“我承认,我的情感需求自你离开后就处于欠缺状态了。”路晚抱住黎如华,温顺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你再嫁是你的自由,将重心放在幼子上也不为过,我都不想计较了。只是,妈,你以后能再多分一点爱给我吗?”

卸下全身的尖刺,脆弱缓缓流露出来,路晚长舒一口气,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分不清黎如华和路晚母女俩到底谁欠谁的多,但总有些事情是不了了之的,或许,亲人之间是不必分那么清楚的,需要对方的爱是一种本能,纵容对方的错误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