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的悲伤

连日的阴云散去,空气中仍弥漫着潮湿的水汽。红砖瓦房低低的屋檐下,两只麻雀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刚抖索了几下翅膀,就被木门打开的声响惊动,拖着湿漉漉的羽毛向远处飞去。

李良生披着一件单衣,慢慢搬动那把受了潮的藤椅,把它安置在小院的正中央。

阳光斜照在藤椅上,把手和坐垫上都蒙上了光亮。

李良生摩挲着自己的老伙计,眼睛里是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都会有的温柔、怅然的神情。他弯着腰坐上藤椅,缓慢放空思绪,进入惯常的假寐状态。

就在这时,屋子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李良生迟缓地眨着眼,蹒跚着步子去拿话筒。

“……什么?有人给我寄了一封信?……我要到邮局自取是吗?”老人听着话筒那头女接线员的甜蜜声音,一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谁会给自己写信呢?李良生试图重启自己卡顿的大脑,仔细地回想起来。

会是多年未见的战友吗?

不应该。同辈大多早早离世,仅存的两位也几乎老得走不动道了,不静静享受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反而给自己寄劳什子信,李良生是不信的。那帮糙汉子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他一边想,一边套着秋裤。

会是伯元和仲萍吗?

他悉心栽培的一双儿女,一个去了上海教书,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一个远渡日本留学,学业繁忙。两个孩子年纪尚轻时还是很喜欢用书信和自己交流的,李良生想,后来改用了手机,再后来连手机的消息也少了。他们会不会是突然想家了,才写了信来?李良生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这种猜测可能性不大。

李良生戴上老花镜,想了想,又取了下来。他掏出怀里的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起自己的脸。

总不会是自己过世多年的母亲寄来的吧。李良生觉得自己越想越离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果这是母亲寄来的,那再好不过了,我一定要快快赴约,说不定还能见到父亲和妻子,还能和战友们聚一聚呢。老人漫不经心地想着,思维愈加发散。

话说起来,自己当年收到的第一封家书就是母亲寄来的呢。母亲一辈子也不认识几个字,又想知道儿子在外地训练打仗辛不辛苦,就托了村里的读书人,把自己和丈夫想说的话转到纸上,最后自己慢慢誊写一遍再邮到李良生手中。老人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读家书时的惊喜和感动,一颗心像是浸在了温水里,妥帖、安稳。

他又想起自己和妻子第一次读仲萍寄来的信。两个人一会儿担忧一会儿欣慰,不时互相咬咬耳朵,希望女儿过得舒心,能像哥哥一样自立自强。已经拾起拐杖的手顿了顿,转而去取压在抽屉底部的一沓书信。

李良生把这一沓纸整齐地摆在桌面上,然后取下放在玄关的帽子,眼神留恋地逡巡了一圈,这才退出了房间。

信啊,真的会是给我的吗?

李良生从邮局返还到家中,心里仍旧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正午的阳光明艳,屋子里则显得昏暗冷寂。李良生干脆坐在藤椅上,迫不及待的拆开了纸封。

一张卡片直直落在老人的腿上,李良生拾起卡片,推着老花镜,仔仔细细的辨认:

“祖父:

您好!很抱歉打扰您平静的生活。我们老师布置了一项作业,要求我们给家人写一封信。之前我已经给爸爸妈妈写过了,所以这次想也写一封给您。我写这封信花了很长时间,希望您可以给我也写一封回信。

小杰”

小杰是伯元的儿子,也就是李良生的孙子。

李良生把孙子寄来的卡片和书信都念出了声。他楞怔了一会,昏黄的眼睛里多了一些神采,老人起身进屋,取了纸笔便写:

“孙儿:

来信已阅,多谢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