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没有未来
我妈很迷信,在我五岁的时候,带我去魏村的“王山”上找一个瞎子为我算命。我记得那瞎子抓着我的手摸索了很长时间,然后有点慌张地对我妈说:“我……看不见这孩子的未来……这孩子没有未来……”我妈也慌了,连问道:“您再看看、您再看看……”瞎子低下头来,两只手十个指头掐来算去,最后把头扭到一边,轻声说:“她……活不过二十岁。”
我站在瞎子身边,看到他脚边的绿草,连着满山的苍翠逐渐失去了颜色,变得枯黄。
我妈抹着眼泪,呜呜咽咽哭了一路。
第二年我弟弟出生了,我妈很宠我弟弟,她看着弟弟的表情,就像看她首饰盒里的那枚镶翡翠的金戒指。突然之间,我这个人就像是不存在了。
我十八岁那年,父亲因肝癌去世,从火葬场回来之后那天起,我就变得癔癔症症,精神恍惚,不吃饭,躺下就睡,一睡着就不知道醒。
我妈找来了神婆,神婆阴沉着脸看了看我,对我妈说:“她身上有东西……会不会是她爸舍不得她,想把她带走……”我妈说:“应该是了,她爸和她感情好,她生病不舒服她爸也要落泪的……”
神婆先是走掉了,再回来的时候带了另一个神婆,还拿了许多物事。她们烧起纸来,屋里变得乌烟瘴气,很呛人。两个神婆嘴里念念有词,像唐僧念紧箍咒一样,絮叨得我心烦意乱。突然她们朝我走过来,往我身上撒豆子还是米之类的东西,力道很大,砸得我生疼,而且几乎同时,她们那没有停歇过的念叨声突然变大,就像是厉声呵斥,又像是讨情告饶,两个神婆在我眼前跳跃着。我害怕极了,抱头尖叫,哭喊着,但是我妈却视而不见,没有一点反应。那一刻,我觉得世界离我远去了……
等我从那种状态中恢复过来,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日子我对时间没有概念。我妈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并给我端来饭,我低下头就开始扒拉,我对那顿饭的内容没有任何印象,不记得吃的是什么,只依稀记得我妈站在旁边,麻木地看着。
但是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有了这样一种感觉:我与这个世界隔了一层什么,像是玻璃那样的东西,我能看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能看到我,但是我被隔在它之外的地方,我进不去。而我曾经感受过的某些东西——情感、意志、或者温暖什么的,被隔在那个世界里出不来。我被隔绝在一个孤立的,冰冷的,世界的边缘。
但其实我没有和我妈说,我能看见我爸,一直都能。
我爸总是在夜里出现,远远地站在我刚好能看见的地方,对着我笑。有时候也对我说话,不过说的都是他活着的时候的那些话,我都听过的,没有什么新词。
我不敢告诉我妈,怕她又把神婆找来折腾我。况且,我喜欢每一个能看见我爸的夜晚。
有一天我对我妈说:“好长时间没见我舅了,他最近怎么不来咱家了?”
我妈当时在缝补一件衣服,听到我说这话,猛然抬起头,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我,说:“你舅去世好几年了,他不在的时候我带你和你弟去过的,你……不记得了?”她狐疑地盯着我看,眼神非常古怪。
我愣住了,拼命地回忆,似乎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但我妈说我去过舅舅的葬礼,我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我垂下头,躲避着我妈那锐利如刀的目光,那目光,像是瞪着一只怪物。
舅舅去世的情景恍如隔世,那不是一场梦吗?如果那不是梦,现在的自己是在梦中吗?为什么一切都支离破碎,一切都离得那么远,人生被肢解了,被掉落了,捡拾不回来了。
父亲死去的事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我使劲地想着,但仍然判断不了究竟。
我害怕妈妈,害怕从今以后只能面对她的生活。所以我要好好想想,爸爸去哪里了。
我还意识到一些事情:有时候记不起来吃过饭没有,更有甚者,我会突然忘了自己是谁,是男是女,多大了……我还在某一时刻诧异过,坐在面前和我说话的人是谁……尤其是刚睡醒的时候,不清楚是早晨还是中午,不清楚身在何处。有一次我干脆走到镜子面前,看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一点一点回忆,任凭意识慢慢回到当下。
这种感觉,就好像关于我这个人的全部内容,抽离掉了,等我去回忆的时候,它才又充填回去。
可是,有些东西在这抽离、充填的过程中丢失了。越来越多的经历,我想不起来。
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奇怪。
这天晚上,我和爸爸相对而立,他站在家里的大门口,我站在卧室门口。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对站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朝大门外走去,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等他停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来到了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带有院子的家,“这个家……这个院子……不是被扒掉了吗?……还盖起了高楼呀……”我心里嘀咕道。
但是这里太真实了,石桌,石櫈,还有那棵蜿蜒的大枣树。明亮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枣树枝叶照在青颜色的石桌櫈上,一片斑驳。
我和爸爸坐在石櫈上,仍旧沉默着。因为离得近,我能把他看得更仔细一些。他变得很年轻,头发乌黑,皮肤饱满有颜色,和我在灵堂前的灵床上看到的爸爸完全不一样。那个不是爸爸……我心想,这个才是。
这时候妈妈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盆子,那是我家的洗菜盆。她表情阴骘凶狠,猛地把盆子里的水朝我们泼去,那水很脏,很臭。爸爸腾地一下站起身,和她吵起来。
这场景好熟悉……妈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刘若曦。爸爸的脸色变了,不再说话。
爸爸变作了一棵树,立在庭院里,岿然不动。
弟弟跑了出来,在树下玩球。他说他饿了,妈妈端出一大堆吃的,摆在弟弟面前,看着他吃。那神情,像是看着一件珍宝。
妈妈看不见我,无论我怎么呼唤她,她都看不见我。于是,我也变作一棵树,立在爸爸旁边。这样我就能和爸爸交流了。爸爸朝远方看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隔着院墙,隔着马路,有一株树,袅袅婷婷地立着,那棵树是刘若曦,是爸爸喜欢的一个女子。妈妈整天和爸爸吵架、骂爸爸,就是因为这个女人。
妈妈忙碌完,躺进院子里的一个木箱子里,一动不动。我这才发现,那个木箱子其实是口棺材。她躺在里面,神情木然。那场景,很恐怖。
原来,我平时一直害怕看她的脸,是因为,那是一张死人的脸——那张没有表情的,漠然的脸。
爸爸突然迷茫起来,问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几天我好迷糊啊……”
我迟疑地说:“爸,你好像……你好像死了。”
我看着躺在棺材里的妈妈,一时之间分辨不出,死了的人究竟是爸爸,还是妈妈。我也迷糊了。
“既然我已经死了,为什么还在这里?”
“那大概是因为你舍不得这个世界……”
他忧伤而果断地摇了摇头。
“那……大概是因为你舍不得我?”
他看着我,笑了起来:“是了,是了……我一直都放不下你……你是我的玫瑰花,洁白的玫瑰花。”
他看向远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之后,他感到释然。我看见他眼里有一些东西正在迅速释放——忧郁、痛苦、无助、愤怒……而另一些东西在他眼里浮现——温柔、坚强、自信、快乐……
他突然像个孩子似的说:“我看见那边了……”他的表情变得兴奋,充满了期待。
他不再是树,又变作了爸爸,抖掉身上的尘土,迈开大步朝前走去。瞬间就已经走到了院子大门口,他停下来,回过身看着我,说道:“乖,我走了。”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消失了。那神情,那语气,那姿态,完全就像是他以前上班走的时候的情形,只是,这次我知道他心里有犹豫,有不舍。而且我知道,从此以后,我的梦里不会再有他。
那个世界散发出幽幽的光芒,那光芒非金非银,而是,另一个世界穿透这个世界,发出的异样光芒,孱弱而又执着,漠然而又坚定,彰显着它的真实。
我醒了。这个梦好长,长得好像经历了一生。梦里的一切那么真实,以至于我怀疑此刻的世界才是虚幻的。
我是谁?我究竟是一棵树还是一朵玫瑰花?我走到镜子面前,看见了一张少女的脸。这少女容貌姣好,皮肤白皙,眉目如画。就像是一朵洁白欲放的玫瑰花。我想起了爸爸说的话,不由得对着镜子里的女孩微笑了起来。
这时却听到妈妈在外面叹气,我扭过头看着她,从她的眼神里,从她的心里,我听到了一句话:“这孩子……没有未来。”
一片花瓣落了下来,我看见那朵白玫瑰正在迅速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