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何年初慕月

秦淮河,胭脂水,捞不尽的红颜枯骨。

金陵冬天未尽,春日遥望无期,满目萧条,了无生机。

红楼隔雨自相冷,珠箔霜灯独自归,此情此景,悲欢自生。明月靠在床头,冬天凉,心却比冬天还要凉上几分。这个冬天漫长没有尽头,她怕是等不到开春了。

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忘向窗外,金陵少雪,今年却是积了一层,门扉紧掩,已然许久不曾打开过

他应该……

不会来了吧……

(1)

秦淮的春日是极美的,草长莺飞,河上烟波四起,好水养人,因而秦淮河畔尽是些个楚馆秦楼,美人销魂,连带着河水,也沾染了些女儿家的脂粉味。

明月本唤作江明月,是金陵江家大爷的独女,江家人重情,一生只许一人,江大夫人生下江明月便因难产撒手人间,江家大爷情伤太甚,撑了五年,也随夫人去了。江家没了顶梁柱,渐渐败了下去,被其他世家瓜分而尽,江明月则被胭脂楼老板红夫人收养。

幼时在楼中打杂,红夫人无子,便将她当做了女儿,明月不习琴舞书画,烟花之地这些东西反易招惹祸端,因此红夫人也未曾约束过她,十五岁那年,明月不愿拘于秦淮金陵,瞒着红夫人,离开了胭脂楼外出闯荡。

再回来时,不知从何习了琴舞,昔日的假小子成了胭脂楼中有名的乐妓,一曲《春江花月夜》跳花了多少人的眼,“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秦淮女自有自的等级身价,明月无疑是最高的一等,卖艺不卖身,是胭脂楼上,摘不得的明月光。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是春江花月夜中,明月最喜欢的一段。

“好一个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明月忽觉抛出去的水袖遭人一扯,险些跌下台去,心头窜上一股无名火。

却见红夫人匆匆走了过来:“何大公子,今儿是个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明月心头一惊,何家公子?

何家两位公子,大公子何初年,二公子何初照,两位都是在这金陵城出了名的,同样是出名,二少爷才情双绝,大少爷荒唐风流,这出的一好一坏,也不好说这何家太爷有这样两个儿子,是幸还是不幸了。

二公子极爱惜羽毛,自然不会出现在这等烟花之地,究竟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已然明了。

“呵”何初年冷笑一声,只盯着明月不搭话。

到底是这等鱼龙混杂之地打磨出来的人,红夫人见何初年不说话,也不尴尬,看着何初年盯着明月,连忙将叫人上来,“明月,还不快见过何大公子?”

明月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红夫人总算意识到了不对劲,试探着问道:“公子和明月认识?”

“阿月,你可真是厉害……”何初年的语气颇有些嘲讽意味。

明月依旧不说话。

“你哑巴了吗?”何初年左手抄起一只茶壶砸到明月面前。

堪堪躲过了飞来的茶壶,明月抬头,终于看清了何初年,明明生得一副清朗温柔的模样,却是与外貌完全不同的性格,何家大公子,本就是个疯子……

“没。”明月回答。

“阿月……”红夫人慌忙拉住明月,询问的眼光望着她。

明月回握住她的手,表面上看起来淡定不已,实际上恐惧已让手心出了一层汗。

“红夫人,赎她多少钱?”何初年道。

“何公子,我胭脂楼的姑娘,来去赎身与否,是尊重她们自己的意愿的,留下,吃穿住行由楼中承担,赚的银子亦归楼中,若要离去,只需另行结清楼中花销,赎金多少由姑娘们自己定夺收取,因而若要赎走明月,自然是问她的意思”红夫人小心地回答道。

“行。”何初年红着眼睛轻笑,“阿月,你可愿跟我走?”

明月自然没有回答,而态度已经明显的给出了答案。

“好,我不逼你……”何初年意味不明的看着她,“我等你自己来寻我。”说罢,转身欲走。

红夫人适才松了一口气,却又见那尊活祖宗回过头来,“我最后悔的,无非便是撕了你的奴契。”

明月垂头,不发一言。

好不容易见人出了门,红夫人眉眼略微有些凝重,对明月说道:“你且随我上来。”

跟着红夫人上了楼,拐进了她自己的屋子,首饰胭脂还凌乱地摆在案上,屋子中间的圆木桌前,还放着半盏未喝尽的花茶。

“姑娘回来了?今儿个怎么如此之快?”听见动静,熙儿连忙唤道。

无才无貌,熙儿是自请做了明月的奴婢的。

“红夫人?”从内室出来,这才发现这次进来的不止自家姑娘。

“熙儿,你且先出去。”红夫人道。

“是。”熙儿应声,离开之前偷偷看了眼明月。

“阿月,你如何会招惹那个疯子?”见四下无人了,红夫人这才发问。

明月沉默,不知从何说起。

“你离开胭脂楼那两年,发生了什么,你不说,我也不曾问你,只是而今这种情形,那何家公子明显不愿善罢甘休,你至少得让我心中有个数,我才知晓应当如何应对。”红夫人看着她,语气不由得更软了一软,多年相伴,明月便是自己的女儿。

“夫人,明月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明月苦笑,眼中竟然有了些沧桑感,“那年我离开胭脂楼,本欲远走便览世间美景,然而我却连金陵都没能出去……”

明月离开之时亦是这样一个春日,河畔柳絮若梦似幻的翻飞飘舞,春水亦暖得醉人。

只是他才刚刚出了胭脂楼,便被船老板所骗,卖给了人贩子。

明月便是在这时遇见何初年的。

清朗如玉的俏公子,风流又缱绻,眉眼一挑:“这丫头,我买了。”

本是英雄救美的戏码,谁也料不到之后的发展,明月讲清自己是被拐的,可以回家取钱把赎金还给他。

然而何初年却不曾回应,半逼带着她去了何家私宅。

好一个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你叫什么名字?”何初年打量着她,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奴契,这种黑市交易,奴契上是没有名字的。

明月不知该不该回答,她虽是长在烟花之地,但从小被保护得极好,何曾遇见过这种事。

“明月。”思索良久,明月还是回答了。

“我既然买了你,你就要为我做事,做完了我要你做的事,我可以放你离开。”

何初年居高临下的睨着她,眼中满是冰冷,明月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生死被握在了别人手中,下意识便要反抗,四周皆是何家护院,一见她有异动,立即冲上来按住她。

明月心中满是无法逃离的窒息感,何初年冷眼旁观,高高在上的拿捏着别人的生死,别人的生命在他心中便如同蚂蚁一般,毫不起眼。

“你死了,我无非是再去买一个丫头,别折腾,自己想清楚。”捏着明月的下颚,语气里满是阴狠,那张如玉的脸,此刻却说不出的诡异,逼着她重新签下奴契送去备案。

明月不得不暂时留了下来。

次日便来了几个琴师舞姬,教她习舞抚琴,明白了何初年那些话里的威胁,明月没有摸清楚情况之前不敢轻举妄动,老老实实的学了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清晨,她再次见到了何初年

“我来看看成果。”何初年轻笑,一如明月初见那般人模狗样。

一曲毕,何初年侧身靠近明月,凑上她的耳朵:“一个月,就学了这些?”语气中满是不屑。

而后,她再也没见过那几个她短暂的老师。

明月被带去了何家,住在了何初年的院中,中间尝试着跑过两次,却都被押了回去。

琴棋书画由何初年亲自教她,舞蹈礼仪另外找了老师,稍有不足便要她整日整日的练习,而她也渐渐从别人口中知道了何初年的身世,明明是嫡长子,却不受父亲待见,声名狼藉,众人皆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明月却不觉得他有多么蠢,真正的蠢人不会是这个样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这个何家,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日尽黄昏,何初年还未回来,平日里这人游手好闲,整天便盯着明月练舞,今天却一早就出去,这时候还未回来。

“唉,听说了吗?大公子又和二公子起了争执,把老爷都气倒了……”大户人家的后宅,永远不缺多嘴的丫头。

何府下人多,她悄悄混入其中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折角处,明月悄悄拐向了另一边,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听一声问到:“前面可有人?”

明月一惊,远处走来一位青衣公子,眉目温雅,真真是公子如竹,眉眼与何初年有些相似这位想必便是何二公子何初照了。

“你是哪个院里的?”声音如沐入了春风,好听得紧。

“奴婢是大公子院里的,见公子许久未归,特来寻找。”明月欠行一礼,答到。

明月明显感觉那公子的眼神落在了自己身上许久,半晌,那公子轻笑道:“果然是个美人,你回去罢,大公子已经回了。”

明月再行一礼,朝后退去,刚刚转出了巷子便撞见了来寻她的人。

又走不成了……她想。

院中灯火通明,早已不是她离开的样子,何初年冷脸坐在院子中间,把她带来的人早已离开了。

“你去哪里了?”何初年问。

“用回答吗?你不知道吗?”明月壮着胆子反讽。

何初年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双眼泛红的大笑,反手拽住明月的衣领:“我太惯着你了不是?”

一回生二回熟,明月当即讽刺道:“自己受了气,别朝我撒火……”

“你知道什么?”不说便罢,说了反是捅了马蜂窝,明月不知道哪里惹了这个疯子,被他勒得喘不上气,心中的愤怒与委屈一股脑全部冒了出来,要杀便杀了,被他关了半年,她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烈性子,收敛着找机会逃走,逃也逃不掉,与其一日日无尽的磋磨,等着完成他不知是何的任务,不如死了。

“疯子……”她咬牙切齿道。

何初年双眼绯红,死死的盯着明月,良久,松开了手:“好,很好。”语气里满是咬牙切齿。

自那日之后,何初年便再也没有出现,几日之后,明月被带到了一架画舫之上,带她来的人告诉她:“你的任务便是勾引那位青衣公子,事成之后,奴契归你,你便自由了。”

明月跟着几个舞姬进了包间,抬头一望,愣在当场……

青衣的,何初照?

明月心中大愕,这可怎么办?

何初年坐在一旁的阴影里,看着明月愣神,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咬着牙起舞,本想向后躲躲,那些个舞姬却如同约好了一般,将她向前送。

何初照挑了挑眉,明显已经将她认了出来,一曲舞毕,明月顺势坐到何初照身侧,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的添上一杯酒。

何初照侧身挡住了明月,让人无从窥探他的话语:“你不是哥哥院中的吗?”

完蛋了,明月心想。

“哥哥让你来的?”何初照又道。

明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幸好何初照也不曾逼她,配合着饮下她所斟之酒,不再说话。

明月缩着头,只盼着这般宴席早些结束。

她不愿声张,可何初照显然不这样想,忽然拉住明月的手,替自己擦去酒渍。

明月还未曾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人拉了起来,一回头,正好对上何初年似笑非笑的眼眸。

“阿兄这是作甚?”何初照故意有些诧异的看着何初年。

“青楼女子也碰,阿弟倒是饥不择食,不装正人君子了?”

“青楼女子,这难道不是阿兄院中的人吗?”何初照淡淡的丢出了这么一句。

何初年脚步一顿,继而毫不停留的拉着明月继续离开。

“你就当真这么想走?为了走,连这种事都要做?”出了门,何初年冷冷的问道。

是啊,这种事都要做,可这不是你逼我的吗?

我有选择的权力吗?

何其可笑?

回忆到此为止,红夫人沉默着,她也是女人,自然明白女人的痛楚,不然也不会创下胭脂楼。

“后来呢?”

“回去后他撕了我的奴契,没再让我去见二公子,我被他关了起来,再后来二公子找到我,助我跑了出来。”

“唉,都是些孽缘……”红夫人还未说完,就被人打断。

“夫人,糟了,咱们门口被人堵住了……”

听到这声,红夫人急忙跑了下去,明月亦随在身后,胭脂楼门口是乌泱泱的一群人,如此,怎么还会有人敢进来。

“他在逼我……”

其实刚刚的故事并没有讲完,明月不是傻子,何初年不对劲她早已感受到,只是心乱如麻,索性不去面对罢了。

“他在何处?”走出人堆里,明月问道。

当即就有一名侍卫走上前来:“公子说了明月姑娘若是相见他,跟属下走便是了。”

红夫人摇了摇头,抓住明月的袖子。

“夫人,有些事情总是要解决的……””明月安抚的笑笑,随着侍卫离开。

侍卫将明月带到了就近的一处客栈,何初年负手立于窗前,没有回头。

“你想怎样?”明月问。

何初年转过头,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多了几分世俗的打磨,一年不见她出落得更加动人。

“你说呢?”何初年笑,“我说过,你自己会来见我……”

“何初年,你要脸吗?”

被骂的人却只是痴痴的笑,明月这才发现他的脸有些病态的苍白,正欲发问,却被人一把揽入怀中,身后那人蹭着她的颈窝:“阿月,你可知我寻了你多久?”

明月浑身僵硬,不知作何反应……

“不走了好不好?”身后那人像个孩子,一遍遍的问着她。

明月没有回答

“何初年,你这样有意思吗?”明月坐在桌边,桌上摆了一匣又一匣的珠宝首饰,何初年除了不让她离开,其他方面待她确实无可挑剔,夏天渐渐热起来,这处小院却凉爽之至,处处摆满了消暑的冰块。

一前些日子,何家太爷病逝,两位公子,二公子断了一条腿,何家掌事的便自然而然的成了大公子何初年。

初掌大权,事务繁多,不知不觉春夏过去,秋日萧瑟,院中只有一个哑巴侍女日日清扫落叶,以及不知躲在何处的看守,在这里,孤独已然至极,眼中的衰败仿佛会吞噬生机,没日没夜的囚在衰败之中,人只会一天天萎缩。

“阿月……”

何初年推开门,只见明月一个人蜷缩在床脚,双眼无神的看着窗外,这些日子他差人送来的东西原封不动的摆在角落里,听见何初年的声音,明月也依旧没有任何动作,一个人看着窗外。

何初年沿着床边坐下,想将明月扳过来,才刚刚有动作,明月便发疯一样的踢他挠他,何初年使劲将人按在怀里,小声安抚着,明月渐渐冷静下来,眼中的木然让人心惊。

“何初年,你放过我,好不好?”卑微如此,也无奈如此……

何初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陪着她坐了一会儿,走之前交代哑女照顾好她。

又是一片死寂……

明月颇有些痛苦的抱紧了自己的头……

到底怎样,才能继续坚持活下去……

明月病了。

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她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度过,果然,她还是低估了何初年的疯狂,以及心狠。

她知道何初年有了未婚妻,某次何初年刚刚走,后脚那姑娘便闹在了门口,人没放进来,但只听声也知道是个及其骄傲烈性的主。也不知何初年是如何安抚的,反正自那之后便再没人来闹过,她果然没看走眼,这人从来不是一个蠢货

“阿月,你再等等,等我处理好一切……”

等?她要等什么?爱不爱她分不清楚,只知道过够了这样的日子,只要能离开,怎样不好。

她胡乱的点头摇头,她说何初年是个疯子,如今,她自己却也逼成了疯子……

然而,依旧无人放她走。

冬天好冷……

脑海中重新回想过了这一生,她前所未有的想见何初年一面,她只是想告诉他:她想出去,想再看看秦淮河边的胭脂楼,看看从小将自己养大的红夫人。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春江花月夜,她终是见不到了……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今夜秦淮有水,金陵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