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玉词
我叫落玉,生于京城名门,在正统世家教育下长大。
母亲认为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不入流,从不许我看。
她哪里知道有些事物越被禁止,反而越吸引人。
我会瞒着母亲,偷偷翻阅。
话本上都说,如果一个是两情相悦的情郎,一个是家里安排的门当户对……
一个怀春少女遇到这种困境,女主人公会与家人争执,捍卫自己的心之所向,选择两情相悦的情郎。
有一次逛街,银杏叶飘落飞舞,我遇到了一个少年将军御街打马而来,英姿飒爽。
京城少女为他尖叫,掷果盈车。
众位红粉娥媚投掷丝帕,投掷果子,投掷鲜花,投掷香囊……
我混在一群莺莺燕燕中,也向他扔去了一只香包。
他不喜欢其他佳人,他只喜欢我。
他托人给我的第一封信笺,信封上描画着昂昂松柏,信纸上写了他日常所做的一些事。俊秀的笔迹流露出他的少年英气,挥斥方遒。
他托人给我第二封信笺,信封上描画着夭夭桃花,信纸上写了断桥的美景,讲了许大夫和白蛇女初遇的故事。
他托人给我第三封信笺,信封上描着红润可爱的荔枝果,信纸上写着动人的情话。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他很喜欢我,我也钟情他。
我满心欢喜,恍若驾云乘风。
我想等时机成熟些再告知父母。
可父母先来找我了。
父母说为我物色了一个世家公子,家境优越,年轻有为,和我一样出身书香名门,两家政派相同,门当户对。
我愣住了。
好吧,这个困境摆在了我面前,我会怎么选呢?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思考了好久好久。
我的脑海里的思想和情感经历了暴雨,海啸,地震……
第四天早上,我打开房门,明媚的日光洒在我的脸庞上。
我做好了决定。
话本只是话本而已。
对我来说,我会选择听从家中安排。
御街打马的将军情郎,是我家族的敌对势力。爱情大不过我的亲情,我想和父母家人永远这样美好相处。
我也舍不得过了十八年日日换三次流光裙的精致生活。若因为婚事与家族决裂,我不会好意思和家里要钱。
有的兰花长在温室,冷一点受不住,热一点会死掉,水多了受不住,水少了会死掉。
有的兰花长在孤山,耐寒耐热,品行高洁,睥睨风霜。
我十分有自知之明,我是温室里的君子兰,比不上孤山中的馨烈侯。
我没有话本里女主人公那与天争命的性格,也没有她为了一个男子就与家人决裂的惊天动地的勇气。
尽管不想承认,可我确实怯懦,脆弱,一身大小姐脾气,却没有智谋。
即使选了少年将军,也终究得到絮果。
就让这份感情就停留在兰因,我只想轻轻松松度过一生。
那些描花信笺被我偷偷藏在梳妆匣最底下的夹层里。
几封旧信而已,放着也不占地方,我才不会在深夜悄悄读它。
我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我从小喜欢写词。我每天早上三更起床,读书,作词。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写了三百首词。
有一回,丈夫误拿了我的词去参加曲酒流觞宴会。
友人们大声夸奖这份词作,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听闻丈夫在酒会上很开心。
消息远远地传回来,我的作品惊艳了那些著作等身的才子,我心情激动,原来自己是有天赋的。
我开开心心地等丈夫回来。
他终于回来了,但是黑着脸,没有理我,去了书房睡。
我碰了一鼻子灰。
贴身侍女为我抱怨,“姑爷自己写不出好词,小姐您写的词比他好,姑爷就给您脸色看。外边不知道有多少写词比他好的才子,怎么不见他挨个给脸色去?”
我叫侍女不要在意,继续写词才是最重要的。
我写出了更多优秀的词。
我把它们用自己的名义流传出府,众才子竞相捧读。
我高兴极了,我的父母和闺蜜也为我高兴。
可我的丈夫不高兴。
他怪我不专心操持家务,反而招摇过市,实在没有体统。
贴身侍女为我打抱不平,“姑爷这话可就难听了,我家小姐掌握中馈勤勤恳恳,写词是占用自己休息玩乐时间。您不但不关心,反而讽刺挖苦,您还是我家小姐的丈夫吗?”
我笑了笑,并没有与他争执,转身离开了。
争执又有何用?
他太自卑。
就像一条受惊的蛇。
越动它,反咬得越厉害。
丢下、离开就好。
还是……有一点难过的,毕竟我也只是个小女子,也会期待丈夫与自己心心相印。
但我并不生气。
女子若对男子没有期望,便不会因他而心感失望。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同样的,期望越小,失望越小。
我只有一点点期望,因此只得到了一点点失望。这一点点的失望,并不足以让我愤怒。
我也不会去后悔,去自责。
譬如这种,将军情郎那么爱我,我却放弃了他。
路是我自己选的。
我依旧照常过日子,并不因为被丈夫指责,便丢弃我的词作。
丈夫和我的关系越发冷淡。
幸亏我还有词作。
父亲母亲觉得我的婚姻不幸福,他们为我物色了一个新的优秀青年。
父亲对我说,“落玉莫要灰心,父亲人脉广布,才不会让你受气。”
母亲对我说,“落玉,这位青年心胸宽广,不会因妻子的才华高于自己而自卑。”
我觉得各生欢喜也好,于是请父亲行动。
我和丈夫在公堂上和离。丈夫的脸色有点发白,但他同意了。
我嫁给了第二任丈夫,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成婚我也没了惊喜,没了期待。丈夫对我的嘘寒问暖,我并没有太在意,礼尚往来,正常生活就好。
还记得母亲送我出嫁时在我耳朵旁的低语,“虽然我们已经细心了解过,但人心隔肚皮。他若做不到认真待你,让你父亲帮你换一个便是。”
可他会口若悬河地赞美我的词作,还与我探讨典故的使用方法,还为我举办文会结交天下文豪。
日子久了,他那灿若春阳的疏朗笑容、低沉磁性的温柔嗓音、飘散着雪松香气的青青衣襟……
会冷不丁晃进我的脑海。
慢慢的,我开始观察他。
他的性情,他的喜好。
他对待仆人的样子,对待长辈的样子,对待朋友的样子,对待宠物的样子。
终于有一天,晴阳正好,鸟鸣啾啾,我和丈夫呆在书房中,像往常一样,他看书,我写词。
我小心翼翼问了出来,
“你会介意妻子太过才华横溢吗?”
丈夫勾了勾我的鼻子,“哟,小丫头,你这才哪到哪呀,这么自信?等你什么时候超越古圣先贤,再来夸奖自己吧。”
他好像会错了意,于是我只好问得更直接,“你会介意别人说你的作词之才不如你的妻子吗?”
丈夫脸一冷,久久沉默。
我的脸埋下去,不敢看他。这段婚姻,怕是又要黄了。
果然,再心胸宽广的男子,也会在婚姻中介意这个。
我的脑海中思绪万千。
我想要美满幸福的婚姻,但是对于我来说,写词带给我的快乐远高于它。
人生哪能万事如意?
我只能选择那个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不那么重要的就听天由命。
唉,也不知道父亲母亲会不会介意一个总换夫君的女儿,或者终身不嫁的女儿?
我正低头沉思,头顶上清冽的嗓音传来,“我不开心,落玉。我不开心的是你妄自菲薄,也不开心你不信任我。你的才华,是我的荣耀。我是你的丈夫,我永远支持你。”
有两只鸟儿在窗棂旁探进头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