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庸之贼

深夜下起了雪,阳台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了我。我撑起身子,向阳台的方向看去。透过薄薄的移门,窗台的夜光和寒气从门上的破洞里透进房间。我努力睁开眼睛,从破洞往外望去。

“有谁在那里吗?”

我扯着沙哑的嗓子问。但缺水的喉咙即使在发声之前努力下咽,也只能发出这么羸弱的声音了。

外面的声音停了下来。但我不敢躺下睡去,依旧强撑着身子侧卧在被铺上。约莫三五分钟,我发不出半点声音,但还是盯着外面,不过精神倒是被冻的逐渐清醒了过来。我看往睡在旁边的孩子,年幼的儿子正在我边上酣睡,小小的手指头含在嘴里吮吸着,瘦弱的身子实在不像这个年龄的小孩,四岁之大了还是蜷缩着腿入睡,像是一个球,怎么也伸不直腿,这滑稽的睡姿使得原本不大的被铺显得更小了,我只能把大半边床让给儿子,自己直直的躺在床沿边上。书上说这是婴儿在母亲腹中的姿势,但四年了仍然保持着,只能说儿子的智力果然不太聪明吧,我苦笑。

正当我以为窗外声音只是夜猫之类,准备躺下的时候,窗外又想起了颇不自然的声音,那声音绝对不是风雪或者动物的声音,像是谁在翻找着什么。

我一下子警觉起来。我和儿子相依为命,住的地方十分偏僻,是镇子边上靠近荒郊的小旧老宅,门窗的缝透风,呼呼响着。古旧的木梁即使每天打扫也落得一地的灰,不时还有木头里的虫子掉下来,破败不堪的榻榻米上占着各种污垢,四叠大小的房子里还放着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唯一能入得了眼的是桌角放着的红木柜子,上面被我悉心盖着布,以此隔绝蚊虫和灰尘,这是好几年前我的结婚嫁妆之一,不用多说,也是那点可怜的嫁妆里唯一值钱的家具。而我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够放在柜子里,只能把儿子宝贝的旧塑料玩具放在里面,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平时甚至需要四邻的接济度日,虽然多少有所企图,但我对他们也甚是感激不尽了。

因此,即便是有点眼见的贼人,这么寒冷的天怕是也瞧不上这样的家宅。所以,我十分害怕到底是什么人会惦记这样的房子。倘若不是窃贼,那又会是什么呢?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提高了嗓子,对着移门问道:“谁在那里?”

然而对方仿佛从我这毫无中气的声音里判断我根本不具威胁,这次甚至连悉悉索索的声音都没有小下去。依旧在翻找着什么。

我努力起身,悄悄的走到移门前,把脸贴在门上的破洞处,透过洞看向客厅。一个浑身黑的人影正把抽屉一个个抽开,翻找里面的东西。透过白茫茫的月光,我看见这个贼人用黑色的布包着头部,只在两个眼睛的地方透出一点缝隙,手上也是穿着手套,以防留下指纹,小偷动作飞快,翻过的柜子留下一通狼藉。

我万不可发出声音惊动对方。这破旧的家里只有我和儿子两个人,而我虽然身为母亲,为了孩子拼命的觉悟也早就有过,但瘦弱的身子是不可能反抗的了这个人高马大的贼的。回头望去,儿子依然在床上睡着,一脸安详之相。

报警吧!正当我哆哆嗦嗦的翻找电话想要悄悄报警的时候,我却瞥见了熟悉的东西。那个贼人腰上别着的金属物品在黑夜里摆动着反射出亮光,让我得以认出,那正是几年前源自我手的东西。

那其实是离婚前我曾手工做给丈夫的东西。

一下子,我便对贼人的身份有了悲哀而确信的猜想——可那也太残酷了。那个男人现在又机缘巧合的来了我家盗窃?我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同款的钥匙扣罢了,但上面针织的装饰物,确确实实出自我手啊,那个我刚学织线的初成品,一个花朵图案的装饰品,全天下再无第二个了。

离婚后,儿子留给了我,由丈夫定期提供一定抚养费到娘家,可那点抚养费,又够干什么呢?记得离婚前丈夫说的,自己已经身无分文,还倒欠一屁股债。问他怎么欠的,又不愿交代,然后利落的同我离了婚,再无音讯。打那以后,我辗转几处,回了娘家也不受父母待见,他们托人给我找了个偏移的租处,偶尔新年回来看看,此外也不再联系。  但这又有什么呢?在“创造出我的存在”这样的生理事实前,我又有什么颜面再索求父母或责备他们呢?

想着,准备报警的手停了下来。我回到移门前,继续观察着对方的举动。奇怪地,比起安全,我更想印证这小偷的身份,虽然心里已经十之八九的笃定了。

他还在翻找着什么,应该是在找之前的家当吧。我心里嘲笑着贼的不长眼见:这里哪有什么值钱货呢?他蹑手蹑脚的从阳台走到房间里,快速地挨个打开格子,然后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地板上,直到翻空,然后再把东西放进抽屉并关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个贫穷的家里,门后正有一个女人注视着他。

格子翻完了,他开始翻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那里,放着我和他离婚的证件。不知怎得,我忽然开始期待了起来,先前的恐慌已经彻底没有了,反而有一股诡异的期待。我大概也是疯了吧。

终于,他翻找到了存放证件的地方。我眼看着他拿出那本令人哀叹的小册子,然后端详了一小会,可惜我没办法透过他严实的伪装看到他的表情。他发现后会是怎样的神态呢?我暗暗期待着。

果不其然,他拿着册子先倒了倒,以为会有什么钞票夹在里面,未果后他看了一下手中的册子,忽然,他半蹲着一下子立了起来,愣在了原地,颤抖的双手拿着册子,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东西,我想,丈夫一定也是难以置信吧。

他一动不动的站在电视机前好几分钟。透过移门的孔,我看到那乌黑的背影像是沉默的死物,窗外的风雪呼呼作响,我光着脚,地板冰凉,而且持续保持着偷看的姿势,脚像是踩了针毡一样又麻又痛,但我的心脏却扑通扑通的兴奋的跳动了起来,偷窥着丈夫的我,恍惚间也变成了盗贼一般的存在,一种扭曲的喜悦爬满了我的头脑。

丈夫呆立许久,仿佛是艰难的确认了什么事情,他开始收拾地上翻乱的东西,然后准备从窗户逃走。那身影,就像一只巨大的乌鸦,扑闪着翅膀打开窗户,准备消失在风雪里。

我立刻推开移门,喊住了他的名字。

丈夫站在阳台回头看着我,不说话,但也不离开,像是等待着什么。

“是你吗?”我小声确认,然后喊出了他的姓名。

沉默许久,他终于伸出手,把包裹在头上滑稽的布条接了下来,几年未见而又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正是我曾经的丈夫。

“你报警了吗?”他小声的开口。

我摇头。后来想起事情的经过,阔别多年的第一句话,他问我有没有报警,属实是让人无奈,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恨这个男人了。

听到我没有报警,他像是放下了沉重的包袱,常常的舒了一口气,又陷入了沉默。

“又是没处可去?”

“是啊。”他低下头。

“那么,要进来坐一会吗?”我问道。

他抬起头看着我,仿佛在怀疑我是否说错了话一般。我顺手从地上拿了一个垫子递给他。

“地板太脏了,不介意的话请用这个垫子垫一下吧。”

他迟疑着接过垫子,然后索性真的坐在了桌前。垫子的角落破了个洞,棉花露在外面。被他压在下面,像是一团白英花。

我倒了杯水给他,他双手接过,可神清窘迫的连谢谢都说不出口了。我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这大概是这么多年灰暗的生活里我头一次心情快乐了起来。

“啊,前阵子圣诞节,邻居的吉田送了点很甜的柿饼,要吃吗。”

他沉默。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的容貌,同几年前比苍老了很多,长长的头发乱七八糟,下巴也续气可笑的胡茬,或者说是根本没有打理才是。拿茶杯的手,小拇指短了一截,我记得几年前他的五指大概是健全的吧,不知是被砍了还是什么呢。

我忽然笑出了声,纠结于这种无意义的细节的我,也像是个疯子一般可笑。

离婚前,丈夫就经常弃家不顾,甚至对儿子也无动于衷,每晚回来都是一身酒气。我说儿子发烧了,他便回:“哦,那你带他看医生吧。”可哪有钱给他看病呢?我向他要钱看病,他又说:“钱嘛,等我发稿费就有了,你先尽管去看就是。”我只能一个人轻轻拍打儿子的襁褓,淌着眼泪哼着乱七八糟的歌哄他入睡,原来小孩的身体能热成这样。

关于儿子的智力问题,学上了没几天,老师就叹着气找到我,建议我把孩子接走,留在学校,也是经常被其他孩子欺负罢了。望着坐在腿上的儿子,我一下子忍不住,在老师面前小声的抽泣。在家里看着儿子拿着破旧的玩具呵呵笑着,也只觉得多了几分可悲的傻气而已。

“小摩,在学校吃了什么呀?”我擦干眼泪问儿子。

“吃,吃……”儿子呆滞的举起玩具,双手在空气里晃荡着。

儿子喜欢吃杯面里的调料粉,经常偷偷留着粉包拌米饭吃,或许这也是儿子异常瘦小的原因吧。每每发现他用调料粉拌饭不吃菜,我旧会揪住他的耳朵,扒下他的裤子,狠狠打他的屁股。儿子大声的哭,但从来不会哀求,望着通红的手印,我也跟着哭了出来。他连哀求都不会了。

儿子并没有什么错,我知道的,可我还是抑制不住的打了他啊。

想到这里,我忽然开口:“你要看看儿子吗?”言毕,我起身拉开移门。

他没说话,但还是站了起来,慢慢走了过来,我便带着他进了房间,来到床边。儿子还在睡着,外面的动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睡眠。此刻,他正紧闭双眼张着嘴呼呼的睡着,乌黑的睫毛缀在幼小的脸蛋上,全然不见醒来时的呆相。

丈夫蹲在边上看着儿子的睡颜,忽然冲出房间,在外面呜呜哭泣,我也已经泪水涟涟。

我们就这样傻坐着流着眼泪,小声的哭着。

“啊呀,让你见到难看的一面了。”我用袖子遮住脸。

“不要说这种话了,我才是不堪的那个!” 他厉声。

“稿费拿到了吗?”我问。

他没有回复,只是使劲的摇头,唯独关于钱的话题,它能够坚决的否认着。

“那现在做什么呢?再怎么说,靠盗窃什么的……可活不下去啊。”我犹豫。

于是丈夫告诉我,在离婚之前,本就写不出三两内容的他所在的出版社也倒闭了。之后成天在喝酒的店里赌债,是先前是一道喝酒认识的客人,尊敬的称呼丈夫为“未来的大作家大冢先生”,还几次买单过丈夫的酒钱。那时候,还经常有各不相同的美女跟着这位客人喝酒,一来二去,自然也就跟丈夫熟识了。他迷了心智,成天和这些狐朋狗友厮混,甚至还听从那位客人的意见,参加了地下赌博,自然是输的血本无归,而那同他你侬我侬的美女之辈,当然也在这场荒唐的败家行为中消失的一干二净再也联系不上。债款还不上,便被黑伙堵在家里,拿刀割了指头。

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听到这些事情。虽然同他结婚几年,可很少能从丈夫口中听到关于他自己工作上的事情,不过即使没有亲耳听到,大致也能猜的七七八八。听着这些故事,也只是徒增无意义哀伤。

其实哪怕是同情心,我也已经流个一干二净了。我使劲的挤一挤眼泪。幸好,哭是我最拿手的事情。

临近早晨,但深邃的夜色丝毫没有从天边退散的迹象,丈夫起身准备离开了。大概是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于是骑上藏在灌木里的摩托车走了。送别他离开之后,平整干净的雪地里只留下一长串的车轮印,带着乌黑潮湿的泥土,在雪地里分割一道肮脏的切口。我回到房间,一头栽在床上,沉睡了过去。

我想,以后应该是再也不会相见了吧。这次荒诞的见面,仿佛是一种训诫一般。

毕竟,活成这样子,人也就不行了嘛,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