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修真录
余生曾经觉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或许真的是个错误。
五岁的时候,妈妈带小余生去庙里拜佛。有个和尚说,这孩子是天煞孤星命,克父母。
据说,为此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架。
后来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寄过几个月钱回家之后,就音讯全无,再也没有回来。家里就只有靠妈妈卖菜支撑着。
从那时候起,每天早上凌晨四点多,小余生就和妈妈一起起床去进菜。白天妈妈卖菜的时候,小余生就在菜场里自己玩,脏兮兮的却也不生病。就这样一直忙到晚饭以后,帮妈妈一起收摊,数钱,算账。妈妈留好明天要用来做本钱的二百块钱,余下的十几块钱就是母子俩接下来一天的开销了。
为了省钱,母子俩经常只吃大头榨菜和腐乳,偶尔加的荤菜都是市场里没有卖掉的肉皮或者碎骨。虽然条件艰苦,但妈妈说:“辛苦一点没关系,都是一样有手有脚,不能让别人看扁了。”
开始读书之后,余生每天帮完妈妈才去上学。而放学之后,他还到菜场帮忙。母子俩忙完之后,才一起回家。
虽然家庭条件不好,但余生上课认真,再加上天生头脑聪明,记忆力出众,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相比其他同学,没有漂亮的衣服、各种各样的零食、新奇的玩具、崭新的文具,但余生总用优秀的成绩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当然内心深处,他还是有一些自卑的。也因为潜意识里的自卑,他很少交朋友。
在同学眼中,余生就是一个不声不响,不合群的闷罐少年。
这样一个少年,某天却突然被点燃了。当时有个个同学嘲笑余生,说他天生的孤星命,克父母,所以爸爸才不要他了。
余生瘦弱的身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像一头发怒的瘦弱小牛犊一样,冲上去就和这个胖他一圈的同学扭打在一起。即便要被打倒在地的时候,他还用力扯住那个同学的衣服,把对手也拽倒在地上,说什么也不放手。
妈妈赶到学校,因为是余生先动手的,妈妈只好和老师以及对方家长都道了歉,才把鼻青脸肿的余生领回了家。
到家之后,妈妈问余生:“下次还要动手打人吗?”
倔强的少年没有犹豫:“他要是那么讲我,我下次还要打他。”
气得妈妈狠狠给了余生一顿竹笋炒肉。余生忍着疼,却不求饶。妈妈打了几下,停下来教育他说:“到底人家说你什么了?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小余生说:“他说我的命不好,是天生的孤星命,克走了我爸,还会克你。”
说完,仿佛空气突然凝滞。等了两秒,小余生回过头去的时候,只看到妈妈大大失神的眼睛,和消瘦的脸上两行长长泪痕。
之后再碰到类似的事情,余生就只是沉默。倒不是他怕事,他只是怕因为这个,又要让已经很操劳的妈妈伤心。
卖菜到底赚不了太多钱,还不稳定。余生十一岁的时候,妈妈找到了一个水果店帮忙的工作,终于有了几百块稳定的收入。而且,开店的一家人很好,还包妈妈一顿饭。有时候,余生放学去找妈妈,店主王叔叔,李阿姨还会留余生和妈妈吃晚饭。
那时候余生觉着,日子虽然苦,但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可是,某一天,妈妈的身体突然垮了。从来都是不怕苦累的妈妈,干活的时候突然脸色发白,疼到汗如雨下,支撑不住,坐倒在地上。
余生被王叔从学校喊到医院的时候,妈妈已经躺在病床上,疼到说不出话。王叔叔和李阿姨把余生拉到一边,轻声告诉他,妈妈得了癌。十几岁的少年已经知道这个字的含义,那一瞬间,余生感觉脑袋嗡嗡的,天都塌下来了。
这之后,余生走在路上,都会隐隐感觉到人们指点和议论。有一次他听到别人说:“看,那就是克了自己娘的那个娃娃。”
面对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的指摘,少年根本就没有办法去和人争辩,也无处倾诉,唯有拼劲全力去照顾妈妈作为回应。癌虽然可怕,但余生看了很多书,也有很多癌症病人调理多年最后康复。
妈妈不要住在医院,于是他们就住回自己家。余生承担了家务,等妈妈累了睡了,他就拼命读书,每次考试他都全力以赴。看到余生的好成绩,妈妈苍白的脸上总会有笑容。这也是为数不多可以让妈妈开心的事情了。但是,妈妈还是一天一天消瘦下去了。
水果店的李阿姨隔三差五煲了鸡汤过来给妈妈喝。王叔叔也经常喊余生过去吃饭,余生总舍不得自己吃,带了肉,蛋这些有营养的菜回来给妈妈吃。吃得有营养身体总归会好起来的吧。但是,妈妈还是一天一天消瘦下去了。
有一天,余生听到一个邻居老人说,附近村子有个老神医很厉害的,给很多人治好了病。余生记在心里,他舍不得坐车,就步行了三个多小时,终于请到神医过来帮妈妈看病。老医生很和蔼,帮妈妈看了病之后,看余生的眼神就更加怜惜了。他给妈妈开了一些调理的药,余生就每周给妈妈煮中药吃,吃了几周药,妈妈就不那么痛了。但是,她还是一天一天消瘦下去了。
直到有一天,余生放学回家。看到病床上的妈妈保持着一个侧卧的姿势,眼帘低垂,一动不动。余生试着喊了两声“妈妈”。妈妈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并没有回应。
余生的心跳骤然加快,经过一刻的彷徨失措,少年冷静下来,去喊了邻居帮忙,又叫了救护车,等待的时候又尝试给妈妈灌汤水,但一切都于事无补。
很快,邻居们都过来了,又有人帮忙报警,后来片区的民警也过来了。来来往往的,各种热心人帮忙张罗余生不熟悉的事务。更多周围熟悉的人们,都只是围过来看热闹,怜悯又叹息地谈论着少年和他的母亲。
余生看着妈妈被盖着白布抬走,没有泪,他只是沉默,他记得妈妈一直和他讲的话:“不要让别人看扁了。”
正式送妈妈走的那天,余生也没有哭。他觉着这样也好,至少妈妈不用再每天忍受疼痛了。她躺在那里,很安详,很平静,脸上点了腮红,嘴角似乎还有一丝笑。
邻居们来送她,王叔和李阿姨来送她,连听说了消息的神医爷爷也来送她。这个热心肠的老爷爷看着小余生,不住地叹气,临走塞了他一本旧书,让他有时间就多看看,说照着做,可以少生病。
余生的亲戚不多。只有一个二爹和姑姑。二爹前几年不学好,染了毒瘾,隔三差五进戒毒所,也就没有来送妈妈。
姑姑是接到通知之后,从几百公里以外赶过来的。姑姑家也很难。她照顾了余生一个星期,给余生留了一些钱,拜托了几个邻居照顾余生之后,就不得不走了。
只有在夜里没人的时候,余生才会无声地哭着怀念妈妈。
那一年,余生十五岁。
这样过了几天,片区的民警陪着王叔和李阿姨过来。王叔讲话一贯直来直去。他说:“孩子,你就来咱家吧。多你一张嘴,吃不了几口饭。平时还可以帮你姨娘干干活,和家里的娃也有个伴。”
余生说:“叔,我的命不好,会克你们的。”
听着这话,李阿姨的眼睛红了,一把搂住了余生,说:“没有的事。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余生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留下了眼泪。
王叔和李阿姨真的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吃饭的时候,王叔一直给余生夹菜,李阿姨给孩子添新衣,也必然不会忘记余生。
余生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有空就帮家里看店,干活,做家务,帮弟弟辅导功课。
学习上,余生从来都没让王叔他们担心过。这点王叔倒是很为余生感到骄傲。有一天他对余生说:“娃,只管好好学习,你能读到什么时候,叔就能供你上到什么时候。”
但是余生知道,一家人就守着一家小小的水果店,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其实也并不宽裕。
高考那几天,或许是妈妈在天之灵的保佑,余生的脑子意外冷静清醒,思维清晰,笔下如有神。考完他就知道,志愿很有可能成真。果然,分数出来,少年考上了本省一所著名的大学。
王叔非常高兴,整个人都神采飞扬,逢人就说余生有出息。一向不喝酒的他,那一晚和几个老友喝得酩酊大醉。结果在回家的时候,出了车祸严重骨折。
在医院看到裹着厚厚绷带躺在床上的王叔,双目紧闭,面如白纸。李阿姨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余生的脑子也是一片空白,心里有伤心,难过,更有委屈和不甘。仿佛有另外一个余生,在边上不停地指着他骂道:“都是因为你,这个天煞孤星!。”
王叔卧床,家里的经济一下子就吃紧了。周围又有人开始在余生背后指指点点。李姨什么都没说,但余生心里却更难过,满腔的委屈和愧疚仿佛一座大山,压得这个少年走路都直不起腰来。
想了好久,余生做了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要离开这个家,靠自己生活!
在留下的信里,余生写道:
“王叔,李姨,
这几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的关心和照顾。我觉着我来到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错误。爸爸抛弃我走了,老天又把妈妈从我身边夺走了。那段日子,我都想过是不是跟着妈妈一起走。
是你们又让我感受了温暖,我真的非常感恩能碰到你们。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的亲爹和亲娘。在这个家里,和你们还有弟弟一起的这几年,我真的很开心。这几年,你们为了我这个外人,真的付出了很多。可是我不仅让你们多操心,还害得王叔出了这么大的事故。
或许没有我,这个家会更加开心,快乐。
对不起,我不能继续照顾这个家。希望王叔能够早一点好起来。
请原谅我不告而别。我一定会回来看望你们。
余生”
此时此刻,少年背着个脏兮兮的大牛仔包,腰揣了这些年攒下来的,姑姑寄给他的几百块生活费,正在候车大厅等待。他的目的地是东部沿海最繁华的都市S市。
大厅里都是川流不息,行色匆匆的旅人,没有人关注到这个孤独消瘦的少年。
余生想起了沉默但一直坚定的妈妈,默默地在心里说:“妈妈,我一定会过得好的,你儿子不会让人看扁,你就放心吧。”他仰着头,倔犟地不让眼眶里的泪滑落。
这一年,余生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