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修真录
二十一世纪初期的中国,通过引进外资,鼓励经济发展,东南部地区的城市已经初具发达景象,但国家大部分地区人们的生活,还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相差不大。对于生活在中西部的年轻一代来说,去东南部闯荡打工,似乎是当时摆脱父辈一成不变命运的唯一路径。
车厢里,余生看到不少和他一样,背着大包小包出去打工的年轻人。他们成群结伴,一路上都在一起嬉笑打闹,说着各种趣事。
除了妈妈和亲如家人的王叔,李姨,余生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太多交朋友的经验。少年想融入他们,却又不知道怎么做。
外面是六月的天气,没有空调的车厢里则显得格外闷热。余生脱掉旧外套,顺手摸了摸贴身放钱的地方,然后把衣服放到包里,整理了一下包里的东西。
余生的大包里,大部分是衣物,和一些生活日用洗漱品,还有一本破旧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是送妈妈走的时候,过来看他的老神医爷爷留给他的,让他有空多看看。
书的封面早已破旧,上面写着《真气运行法》几个字。之前余生就翻过一点,写这本书的人也是个老中医,照片印在书序,看上去鹤发童颜,很有神采。
这是一本教人养生的气功书。作为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少年,余生对这些玄学的东西不是很感冒。他带着这本书,一方面因为这是神医老爷爷赠送的,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方便存放自己的照片。
他翻开书,找到了小心夹在书中间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孩子还只有两岁左右,头大大的,面对镜头,一脸愕然的样子。一对中年男女在孩子的两边,笑得很灿烂。余生的爸爸国字脸,浓眉毛,其实长得挺英俊;而右边年轻时的妈妈,圆圆的鹅蛋脸,梳了两把马尾,真的是好看。这是余生唯一一张全家福照片。
从照片上看,余生的脸型像他爸爸,不过长年的营养不良让少年的脸颊更加消瘦。而少年的双眼像极了他的妈妈,大而有神采。唇边没有怎么打理的杂乱的短须,则让少年看起来多了点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沧桑和憔悴。
爸爸对余生来说,只是一个令自己有点屈辱,让妈妈无尽受苦的虚无符号,但或许是因为妈妈从来没有过抱怨,少年对他也没有什么恨意。
细细看着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少年想到妈妈走之前消瘦的脸颊,灰白的鬓角,还有干瘦到骨节突出的手腕,鼻子不仅又酸了起来。
他转头看向车窗外,远处大山耸立,近处阡陌纵横。家乡这一幕幕熟悉的景色,连带他过去十八年的岁月画面,都在飞速地后退。
就要离开家了,余生想着。第一次出远门,就一个人去二千公里以外的陌生城市。特意选择这个目的地,一方面他觉着可能工作的机会会多;另外一方面,这也是一种破釜沉舟吧,断了自己受不了苦回家求助的念头,也彻底放弃那张马上会寄到家里的录取通知书。
虽然对于怎么打工,少年没有任何经验。但他觉着并没有什么。过去跟着妈妈的日子那么多苦,他都过来了,生活没有什么可怕的。大家都有手有脚,只要能吃苦,养活自己肯定是可以的。少年心里的梦想还很简单,还只是妈妈那句话:“不能让人看扁了。”
轰隆隆声中,火车一路向东,足足开了两天,才到达S市。
余生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城市。从火车进入城市边缘开始,还足足开了快半小时,才算真正到站。一路上,余生都在打量这个陌生的城市,街上的人和车川流不息,到处都是高楼,还有一条整个架在地面之上的高架道路。城市主要道路的两边插着彩旗,今年正好是2007年,城市正在庆祝即将到来的1997年香港回归十周年纪念日。
人人仿佛喜气洋洋,但这种情绪却余生没有关系,少年心里除了对外面世界的感慨,就只有对这钢铁丛林的陌生和敬畏。
庞大的城市里似乎有很多的工作机会。但对这样一个孤身的异乡少年来说,一切却又那么不容易。事实上,受限于学历和经验,适合余生的工作机会也的确是不多。
余生先找了几处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但都被拒绝了。这些项目的包工头通常都是来自附近省市,施工的劳动力也都是本乡本土的团队,基本都一口拒绝了余生这样陌生口音的外乡人。
而因为少年只有高中学历,很多大中企业的职位根本不对他开放。适合他的一些郊区小厂,招工通常都在三月,四月就完成。即便有些少量的机会,没有老乡的介绍,光凭报纸上的公开招聘信息找过去,也经常都是被拒绝的结果,委婉一点的就让他回去等消息。
人生地不熟的少年,吃了好多次闭门羹之后,终于在一个书报摊找了一份帮忙的零工。但是这城市的方言对少年来说好像天书。在几次楞头楞脑不能领会顾客意思之后,老板只好和余生结算了几十块的工钱,让他走人。
这天,怀揣着一份服务员的招聘信息,余生下了公交车。
这里曾经是城市郊区的一个镇,随着城市化的扩张,已经在行政区划上被并入了城市版图。但整体的风貌上,还保留着当初小镇的气息。五条交通干道汇聚在一起,交汇点就是区域的中心商圈,附近很多临街的商户饭店,街边也摆满了各种地摊。人流车流穿梭,各种叫卖声,夹杂着录音机里外放的港台流行音乐,显得热闹喧哗。当然,带动这里繁荣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附近的几所著名高等学府,其中最出名的当属光华大学。
余生背着自己的牛仔包,行走在这里的街道上。在S市的这些天,让曾经对自己很有信心的少年,也不禁有些迷茫起来。大城市的消费也比余生想象中更加高,坐公交车要一块钱,吃顿饭便宜一点也要几块钱,旅店更是要十块一晚。
余生心里算着这几天的开销,随身携带的钱也消耗了快一半了。他的内心开始焦虑起来,打算今天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机会,就只能去公园找个长椅睡。还好天气开始热起来,睡公园应该也是挺舒服凉爽的。
正走着,一个脸上脏兮兮的中年妇女拦住了余生,说:“大兄弟,耽误你几分钟好吗?”
余生有点疑惑,点了点头。
这中年妇女也背了个大包,看起来和余生一样,都是外地过来务工的。她显得有些虚弱憔悴,开口道:“大兄弟,我的钱包被偷了,能不能借我点钱,我想买车票回家。”
说着,怕余生不相信,中年妇女拿出自己的身份证,给少年看。身份证上的地址是北方一个内陆省的农村。
少年看着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遭遇的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中年妇女看余生有些犹豫,接着拿出纸和笔,说:“等一下你把地址写给我,我到家了肯定把钱寄还给你。”
少年算了算自己剩余的钱,以及接下来可能的开销,掏出了五十块钱说:“我也是外地来打工的,你拿着,早点回家去吧。”这几乎已经是他手上快一半的钱了。按照少年的消费认知,这些钱,坐车去千里之外绰绰有余了。
中年妇女接过钱,瞄了一眼余生掏钱的小包,又苦着脸,说道:“大兄弟,姐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再帮帮忙。”
余生犹豫了一下,又掏出十块钱递了过去。十块钱是他一天吃饭的开销,给了别人以后,接下来几天,他打算把早餐的费用省下来。
中年妇女连声说谢,把纸笔递过来,让余生写下地址。少年摆摆手,说:“不用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的,你早点去火车站买票回家吧,家里的人应该都想你了。”
中年妇女连说了几声谢,一转身,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看着她离去,余生想的却是自己。
是呀,家里的人肯定都在想你了,余生的心里涌起了对王叔和李姨,还有弟弟的思念。他强压下心头的酸楚,给自己打了打气,继续找他应聘的地址。
但是,这次的应聘很简短。在余生几次听不懂方言问话后,就失败了。
有些沮丧的少年,游荡在大街上。此时已经是快过中午了,六月底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沉沉。没有吃午餐的少年饥肠辘辘,在小摊给自己买了两个包子,要了一杯水,就在街边吃了起来。正在吃着,突然看到街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是早上那个背大包的中年妇女,正拦住一个路人说着话。
她并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的余生,正继续进行着她的演说。表情一如之前一样无辜和愁苦。很快,路人掏出了几张纸币给她,她照例还是拿出纸笔请对方留下地址,然后千恩万谢地送别对方。
这一幕,把未经世事的少年看得愣了半晌。有一刻,他想过去要回自己的钱,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这妇女同样是从外地农村过来这里讨生活的,只是她选择的谋生的方式是骗人。大家都是苦命人,虽然少年还是超级心痛早上从手里递出去的六十块钱。
余生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想着:要在这个城市生存下来,看来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很难,少年也是暗暗下了决心,就是饿死,也不去欺骗别人。因为这只会让自己和别人看不起。
正在盘算着下一步。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女生的尖叫,然后骚乱就开始往这边的马路快速蔓延过来。摊塌物落的声音,人们的喝骂声,还有人被撞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就朝余生这边过来。
余生转头看去,一辆黑色摩托车就像一个冲进拥挤菜场抢骨头的大狼狗一样,引起了一片混乱。车上的骑士戴着头盔,看不清面目,怀里揣着一个白色的女式包,正起速往这边冲过来。后方,一个被撞在地上的姑娘正在大喊,几个见义勇为的路人,在后面边包抄追赶,边喊:“拦住他!拦住他!”
余生明白,这是遇到坏人抢东西了。摩托车行进路线上的大部分人在惊愕之余,都是本能地选择了避让。这辆摩托车蛮不讲理地冲撞出一条通道,已经开始加速,转眼间到了余生眼前。余生听到骑手一拧把手,摩托发出一声肆意的咆哮,眼看就要扬长而去。
那一瞬间,少年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大喊一声,站起来伸手一把抓住了骑手的胳膊。骑手的右臂骤然间被外力拉扯,也根本来不及做第二反应,摩托车往右边一转,带着余生就往路边的店铺撞过去。
余生感到一股大力把自己整个人都拉扯起来,仿佛一下子双脚就腾在空中。少年心里一慌,但却咬紧牙关,死死抓住对方不松手。眼前景物飞速后退中。摩托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砰的一声,骤然停住,而余生的身体却直接往前飞了出去。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少年清晰听到了自己的头撞在硬物上的声音,那像是重重的一声响。“当~”的一声,似乎还带有点回响的余波,在少年的脑中震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