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不真实

缘起

乾易五年夏至,北帝顾邵率军临城,南帝王演以叛国罪赐死兵部尚书岑素,丞相许瑕观屡次上疏反对,被下狱;岑氏连坐三族,血洗江东,妇孺弱小流放千里。仅过三月,北帝再次亲自领兵过长江,大破南军;江东领军裴允叛逃;副将沈焕、孙澄不敌北军,战死。

南帝自缢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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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你怎么样啊。“

青衣女子只觉得耳边尽是一片吵嚷喧闹,不知是谁人正不断用力摇她。原以为死后应是一方寂静地,得以安息,却不知还是这么聒噪。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只觉得后脑勺剧痛,还是晕了过去。

待她再次睁眼,只见眼前是青纱罗帐,她轻轻坐起身来,发现一个身着绿衫绿裙的小丫鬟正坐在一旁打盹。见到那丫鬟的刹那,青衣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就流下一行清泪,戚戚然道,“云鸢,见到你就好了。”她扑到绿衫丫鬟身上,把那云鸢惊醒过来吓了一跳。

“小姐,你醒啦?”云鸢被青衣女子死死抱住,听到女子哭泣,忙拍了拍女子的后背道,“小姐还疼着吧,不过你放心,大夫说躺几天就没事啦!不哭不哭,看你下次还调皮不!”

青衣女子只顾着哭,也没听清楚云鸢的话,哽咽着说道,“早知道死了就能见到你们,我也早点死了。”

“小姐说什么胡话呢?是不是发烧了?”云鸢赶紧推开青衣女子,将手放到女子额头,又试试了自己的额头。

被推开的青衣女子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泪眼朦胧地见到乌泱泱的几个人从屏风后走了进来。

“景儿醒啦,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是不是疼得紧啊!”走在前面的黄衣年轻女子柔声道,忙走过来给青衣女子揉揉后脑勺。

“长姐,呜呜呜,母亲,父亲。见到你们太好了。”青衣女子嚎啕大哭,听得黄衣女子和站着的中年夫妇皱起了眉头。

站着的中年夫妇年纪相差无几,都是三十五六的样子,男子身着月白缎袍,洵洵儒雅,见小女儿梨花带雨,忙唤小厮去叫大夫。一旁的中年女子亦着月白长裙,面若玉盘,美目流盼,听着女儿的哭声而痛心,此时眼角也有泪。

黄衣女子见母亲流泪,忙道,“景儿可别再哭了,看把娘亲也惹哭了。”

一旁的一个红衣小姑娘吃吃一笑道,“岑念景,昨天不还豪气万丈,说区区枇杷树难不倒你嘛?怎么现在哭得这么惨?”

听到一个稚气又熟悉的声音,青衣女子抽噎了一下,抹了把泪水,看清说话女子的样子。

王后?许南烟?她怎么在这?不对!

眼前的红衣小姑娘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长姐也是,还有爹、娘、云鸢,怎么都变得……变年轻了?

见青衣女子呆住,红衣小姑娘蹦跳到床边,从兜里拿出一捧桂花糖,笑嘻嘻地递给这泪人儿,“送给你的!能把你牙甜掉!快别哭了。”

“谢谢南烟小姐。”云鸢见青衣女子没反应,便替她谢过。

青衣女子突然一个骨碌下了床,跑到了梳妆镜前。

果然,我也是。

“景儿,你怎么鞋都没穿,就急着照镜子。”那中年女子忙从床榻前取了一双绣花鞋,跟了过来。

镜中是一张略带稚气的脸庞,不过十四五的样子,眉骨清雅,带着泪水的眼角微红,看着镜中的自己,少女使劲一拧自己的脸颊,随即吃痛地哼唧一声,却又突然笑了起来。

见少女拧红了自己的脸,众人皆不解。

那名叫许南烟的红衣女子倒被逗笑了,道“岑念景,你可不是要省一省胭脂?”

“南烟,今生,我定杀,尽,天,下,负,我,岑,家,之,人。”

青衣少女兀然转身,赤足而立,眉眼尽是寒意,唇边却带着浅笑,只看得人毛骨悚然。

“哦?”闻言,那名叫许南烟的红衣少女眨了眨大眼睛,并无惧色,只道,“你不过是本公主的手下败将,竟敢口出狂言,还不跪地伏诛。”说着威风凛凛地指着地板。

一旁看着的几人皆摇了摇头,只以为是小孩子家又玩了起来,这许南烟是江浙提督的嫡女,亦是独女,岑家和许家也是世交,因此就算这许南烟自称公主,也无人异议。更何况这两个小妮子整日在府邸里上演新剧目,就说昨天吧,明明枇杷果还青小,不能食用,两人还演了一出飞天仙女摘枇杷,岑念景才从树上摔了下来。

但此刻,岑念景脸色凛然,并不像许南烟那般笑得天真浪漫。

她知道,这是上天给她手刃仇人的机会。

许南烟,上一世若不是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设计于我,让我甘愿嫁给吴王王演为侧妃,吴王又如何能手握兵权,翻云覆雨,称帝南国,最后竟以叛国罪灭我族人?岑氏骤变,自己也殒命崖州。

云鸢倒是忙赶过来从夫人手里取了鞋袜,正要弯下腰给小姐穿鞋,却被岑念景自己接过。

青衣女子自己穿好了鞋,便以要再多休息一会为由把房中的众人都请了出去,唯独留下了云鸢。

“小姐,真的不用大夫再过来看看吗?”云鸢一边煮着茶,一边有些担心地看着岑念景。

青衣女子摇摇头,对她盈盈一笑,眼中尽是疼惜。云鸢,这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在南帝王宫为岑念景挡下南王后许南烟所赐鸩酒,至死才让她看清了许南烟的真面目。为了王演,她可以不顾两人十几年来相伴之情,自己真是傻得天真。

云鸢不知实情,见小姐温柔地笑看着自己,也傻傻一笑,边听岑念景到书桌前拿出纸笔问道,

“云鸢,现在是坤启几年?”

“坤启七年。”云鸢偷眼看岑念景,不知她是不是真摔坏头了。

青衣女子往窗外一看,见院子的春桃刚刚盛开,花瓣上的露水在晨光之中熠熠生辉,她便握紧了双手。

这是坤启七年,南帝还是吴王王演的哥哥,那个喜好歌舞的王堪,宦官当政,内忧外患。

我在今年立夏便要及笄;长姐岑念白立秋便收了沈丞相家的聘礼,次年出嫁,不过短短三个月便被折磨致死。

想到此,青衣女子皱眉,手中的笔一颤,心里暗道,沈宜安,这一次我定要你先死。于是她落笔写下的第一个名字便是“沈宜安”。

父亲现任建康参军,一直是许南烟的父亲江浙提督的得力助手,曾经打过很多胜仗。今年年末,南帝病重,北帝会领兵来犯,父亲领兵负隅抵抗,打了一场胜仗后,官至兵部尚书。此后岑氏举家迁至江东,驻守南国边关。我与长姐暂住建康,待她出嫁,便也搬至江东广陵郡。

青衣女子紧握着手中的毛笔,似乎有千钧之重,她不愿再想起接下来的惨痛遭遇。

岑家在边关驻守,父亲岑素用兵有方,招纳多方贤士,麾下大将有裴允、沈焕、孙澄、和许瑕观,是当时威震内外的四虎将。念及几人,岑念景仿佛回到了上一世,看到当时的武将首领裴允,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一身俊俏的功夫,单是手上的长柄雁翅刀便有百十斤重,又有疏狂之气,曾对父亲夸口道,尚书给他兵马粮草,他自己一人即可镇守江东。

那短短数年,岑念景也跟着几员大将习武瞎闹,裴允尤其疼爱她,将一身武术倾囊相授。坤启十年,许南烟,也是当时的吴王王妃以重病为由,急召许瑕观去往忠州(吴王封地),岑念景因为担心许南烟的病情,便陪同前往。

“小姐,茶烹好了。”云鸢端着一碗茶走到书桌前,见岑念景紧闭双目,眼角有泪,纸上写了“沈宜安”、“许南烟”。

闻到一阵桃花香,回忆被打断,岑念景缓缓睁开眼,接过丫鬟手里的茶,泪水便滴落于茶中。

“好甜的茶。”岑念景只抿了一口,便惨笑,薄唇轻启,嘴角向下,眼神凄苦,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云鸢不明所以,只道,“是小姐最爱的冰糖桃花龙井呀,小姐不是最爱吃甜食嘛。”

坐在桌前的少女轻轻点头,“是了,只是太久没吃,竟觉得太甜了。”

云鸢有些惊讶,但这岑二小姐自小鬼灵精怪,一天能想出几十个新鲜主意,因此也没太在意她这变化,只以为是这小姐口味又变了,便道,“小姐不爱喝甜茶了,云鸢给你再烹一盏不加糖的罢了。”说着走回茶桌。

“有劳你了。”

这话一出口,云鸢才觉不对,忙放下手中的茶壶,跪地道,“小姐,是不是云鸢做错什么了?怎么小姐这般疏远我了?”

岑念景被这一跪,也怔住。

是啊,上一世她何曾对云鸢说过一句麻烦,一句多谢。云鸢六岁不到,就被指了来跟着岑念景同吃同住。虽然这二小姐一直被奉为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有些娇脾气,但是对打小一起长大的云鸢一直是有福同享,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绫罗绸缎,都要和云鸢平分,有时候连大小姐岑念白都对这丫鬟吃醋。可自从云鸢死后,岑念景便颠沛流离,被流放千里后,郁郁而终,病逝崖州。

“云鸢,我这不是睡迷糊了嘛,别跪了,换我给你烹盏茶。”岑念景慌忙着站起来,过去扶起云鸢,却听这小丫鬟惊叫一声。

“呀,小姐手这么冰,我给你拿件披风来。”说着云鸢顾自去床边的橱柜找衣服。

岑念景坐在茶桌边,炭火正燃着,水汽蒸腾,桌上摆着几个碟子,各装了桃花,菊花,蜜饯,橘饼,柿饼,冰糖,竹叶,和龙井绿茶。原来岁月静好,是这般模样。

她穿上披风,亲烹了一壶竹叶龙井,递给云鸢一盏。两人便手捧热茶,慢慢抿着。

才喝完一盏,又听见有叩门声。

云鸢便去门前问道,“谁呀,小姐还在休息呢。”

“云鸢,是我。”

岑念景听到那人的声音,眉眼一动,向云鸢点头。

门一开,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的白衣男子正站在熹光下,提着一个食盒,朗朗如日月。他探头一看,见青衣少女坐在茶桌前,便翩翩一笑,说道,“我听阿烟说你醒了,便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气着她呢?”

许瑕观,岑念景在心里一字一顿地默念出男子姓名,只坐着面不改色,心头却刺痛。此人是江浙提督许炎的养子,是宗室过继的,因为许炎夫妇无子,因此对许瑕观和许南烟都是掌上明珠般疼爱的。

是他,曾教我诗书礼义;是他,在父亲下狱后,不顾群臣非议,数次死谏南帝,希望能放出父亲,他自己也由此获罪;是他告诉我南帝并非真心待我,让我看清王演此人;可也是他,扶持南帝上位,献策削将士在外的兵权……会不会也是他,和许南烟合谋设计于我?

少女微微蹙眉,心里还未平复,许多问题不断在脑中翻滚。

到底是谁陷害我家?是谁将那些通敌书信藏于军中?

见岑念景不理会他,许瑕观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坐下,打开带来的食盒,全是一些精致的糕点,花果香气扑鼻而来。

若是在往常,这二小姐定会两眼放光,只顾着吃,不顾生气,可现在居然这么淡然。云鸢疑惑地看着岑念景,只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自己竟也看不出她的心思。

此时,青衣少女依旧端坐,但给许瑕观倒了一盏茶。

许瑕观打量了岑念景一番,只觉得她今日异常之静,接过那盏茶默默喝了一口,便轻轻蹙眉,然后再抬眼看着她,问道,“景妹妹今日心情不好?”

这一声“景妹妹”,听起来对岑念景而言是宛若隔世了。她曾经对许氏兄妹付与了全心的信任,不分彼此,却不知人心隔肚皮,真心换不来真心。她垂着眼,长袖之下手已收紧。

“是啊,许公子不知道,昨天这一摔可把小姐摔惨了,早起还哭疼呢,你还是过两日,等小姐好了,再来罢。”云鸢见岑念景又不说话,忙着打圆场。

许瑕观也感到岑念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今日喝的茶只是沁人的冽清,没有一丝往常的甜味,便要起身道别,“既如此,景妹妹,我明日再来看你。”

“不必了。”岑念景冷冷道。

许瑕观看向少女,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却只见她双目平视,面无表情,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匆匆行礼别去。

“云鸢,以后许家的人,我一个都不见。”

云鸢听了,瞪大双眼,忙坐到岑念景面前,问道,“小姐你真生气啦?昨天其实许公子也劝了你别爬树的,再说之前南烟小姐不也给你扮什么玉女浣纱,都掉池塘里了,她也没生气呢。”

岑念景模模糊糊地记起这些儿时的往事,却并不动容,只道,“我不想见他们。不说他们了,云鸢,给我梳梳头吧。”

两人便到梳妆镜前,岑念景在镜中见到云鸢仔细地给自己梳发,簪花,才舒心一笑。

云鸢见小姐笑了,以为她气消了,也舒了一口气。

“小姐,你还记不记得你前天答应了云鸢什么呀?”

岑念景闻言咋舌,忙问,“什么呀?”

“哼!”云鸢放下手上的玉簪,有些生气地看着岑念景。

“好云鸢,我日日给你烹茶,你原谅我一回吧,你看我都摔傻了,能记得前日的事吗?”岑念景忙抱着云鸢撒娇道。

“好吧,你答应我,明天要带我去百花会的。”

这么一说,岑念景倒是想了起来。坤启七年春的百花大会,上一世她们一起去了,许南烟就是在那里见到了吴王王演,一见钟情,两人就此鸿雁传书,岑念景还为许南烟代笔,写了不少书信。现在看来,吴王选择许南烟做王妃,又何尝不是为了利用江浙提督的力量,为自己如虎添翼罢了?

王演,便是岑念景这一生都不想再见的人。

“百花大会有什么好玩的。”岑念景说着,见云鸢撅起了嘴,又不忍让她伤心,眼珠一转道,“好,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去百花会!”

闻言,云鸢也不知道二小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把头点得像拨浪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