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不真实
原来当日和岑念景分别后,裴允没走几步便遇到了江州的故人,听说他们在马陵山被山匪劫了财,传家的玉佩都丢了。裴允此人最是侠道热肠,立刻跟着几人去马陵山剿匪去了,前前后后便去了三四日。教训完山匪,几个故人便拉着裴允回江州老家,一一拜见了亲族长辈。自从裴允去建康,已是大半年未回家。这一耽搁便又去了十日。等他去到建康,才听说沈家的早就启程送聘礼去了广陵郡。裴允才又要往回走,路上遇到了许南烟一家,于是结伴而行。
“你跪下。”岑念景见了裴允,便厉声喝道。
不说许南烟被吓了一跳,便是秦穆和顾邵也对少女的气焰感到陌生,眼前的男子八尺有余,身材魁梧,却不出一言,立刻跪下。
岑念景旁若无人,只盯着裴允道,“我把最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是怎么做的?”
“我知错了。下次不会了。”裴允低着头,知道她所指何事。他确实没想到沈家竟会提早那么多日出发,总以为中秋之日尚且遥远,还有时间,便铸成大错,什么也来不及查,也不知道沈家为什么突然提亲,沈宜安人品如何等等。
少女摇摇头,缓缓道,“很多事情没有下次,一生只有一次。”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对裴允的信任会致使这样的错误。确实很多事都与上一世大不相同,而自己却总带着当时的偏见。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顾邵开口问道,“岑小姐为何反对这门亲事?”
“沈氏,”岑念景不知如何开口,怎么说自己在上一世的经历,知道长姐嫁入沈家会受虐致死?“沈氏有禽兽行。”
此话一出,便听到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景儿,你在说什么啊。”许南烟坐到榻前,才觉好友微微发抖,不禁跟着紧张起来。
又听到门外几声叩门声,屋内站着坐着几人,挡了岑念景的视线,直到两人走进屋内,她才看清来人是许瑕观和王演,下意识地立即低头看着自己握紧的双手。
“顾大人别来无恙。”许瑕观见了顾邵,拱手作揖道。
顾邵颔首,看了王演一眼,两人相视点头。王演的目光便一直看着榻上的少女,只觉得她又消瘦了不少。
“沈氏确有禽兽行。”许瑕观接着岑念景的话道,“沈宜安与庶母有染,夺弟妻,虐杀婢女,均有口供在此。上个月东窗事发,沈家把庶母打死,才上门提亲,想用喜事盖过这门污糟事。”说着拿出一叠供状。
裴允立刻起身夺过供状,草草看了几眼,手已止不住颤抖,抬眼看向岑念白,却见她面不改色。岑念景听了许瑕观的诉说亦是心惊,难道是王演查证的?可他为什么会做这些?
“哥,你早知道沈宜安是这种人,还让白姐姐等了十八年?”许南烟气急,跑到许瑕观跟前重重锤了他一下,也是气急,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这些罪行是日前沈氏提亲后,吴王与我查证才发现的。若我早知道,全建康也知道了。”许瑕观温和地给许南烟擦了擦泪水道。
许南烟忙回头看向岑念景和岑念白道,“现在可怎么办啊?”
“既然有各位作证,我便向父母族老禀明事由,向沈家退婚。”岑念白依然身姿挺拔,走到裴允身边取走了那叠供状,又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并无责怪,可这个眼神却让裴允永世难忘。
他看着岑念白走出去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有一种说不清的痛与苦楚,此时他的神情亦全落在许南烟的眼中。
许瑕观跟着道,“我与白姐一同前去,也可说明这些供状来由。”
两人离去,岑念景便道,“秦昭,去把那些红布全拆了。”然后长舒一口气,又直起背来看向屋内几人道,“真是不好意思,贵客远道而来,却要让你们见这些乱糟糟的事。”她的目光浮光掠影,不敢在任何一人身上停留。
见无人说话,顾邵便道,“无妨。”
“你是不是那个北国太子啊?”许南烟向来胆大,直走到顾邵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这人比之前看过的那个阴冷的太子好看了许多,但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同。秦穆闻言微微皱眉,却见顾邵并未发话,而是也看向了那女子。
顾邵只见一双灵动娇俏的大眼睛直盯着自己,红衣少女面容姣好,穿戴华贵,满头金簪玉钗,和那榻上的布衣少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阿烟,那是徐州的州牧顾大人和秦将军。”岑念景坐起身来,一边解开斗篷的飘带。
“见过顾大人和秦将军,小女许南烟。”红衣少女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也不等人招呼就坐在桌边,转头看向王演,接着道,“吴王殿下怎么没带王妃出门啊?”
云鸢便给几人都上了茶,又站在一旁伺候。
“王妃不喜热闹,舟车劳顿,因此留在都城。多谢许小姐挂念。”王演也坐在了桌边。几人不觉都往岑念景的方向看去,见裴允依然站在原地,少女正冷冷看着他。
“原本我以为你真心待我长姐,想来竟是我错了。”岑念景说话声虽低,但这话还是落到了满屋子里的人耳中。
许南烟忙站起来道,“你们不知道吧,府里还养着以前的一双孔雀,我带你们去瞧瞧。”王演和顾邵等人自然识相,便跟着出去了,留了岑念景和裴允在屋中,云鸢也带上门站在屋外。
裴允闷声道,“我是真心喜欢白姐儿。”
“可在你心里,她不是最紧要的,否则你出门在外二十日,怎不捎句话给我?你不能去建康,让我知道,我好叫其他人去。可你没有,你只顾你自己的。今天要不是吴王和许瑕观,你说怎么办?”岑念景如今的眼神像是要穿透裴允一般,让他看了一眼便要害怕得低头。
裴允垂着头道,“我是错了。我无话可说。”
“你也别怪我不给你面子,硬要说得清清楚楚,我是怕你日后还要伤别人的心,所以只和你说这么一次。长姐要强,我不知道她这二十日是怎么过的,有没有盼过你回来,只是日后怕是没有盼头了。”
见裴允抬眼,尽是自责,岑念景摇摇头道,“你也知道她的,你伤她这么一回,她不会原谅你。”
两人沉默了半晌,少女道,“行了,你出去罢,事情分轻重缓急,你就当一次教训。”
裴允前脚刚出去,后脚岑夫人的侍女碧云便急匆匆地跑过来叫门,“二小姐,二小姐,快出来,大小姐在宗祠绞了头发。”
岑念景忙冲出来,一路跑到宗祠,只见一地的头发,一把剪刀也在地上,母亲正在一旁抹眼泪,父亲站在一旁不知正对跪着的岑念白说什么。几位江州来的亲戚也在一旁叹气。
“长姐。”岑念景在门口叫了一声,岑念白回过头来,原本一头乌黑的长发有一半被她剪得只到耳边了。
秦昭和裴允也跑来了宗祠,许南烟那一行人也站在外面,不敢贸然进来。
“白姐儿你何苦呢,天底下又不是就姓沈的一家。”秦昭忙劝道。
“我儿十八年来侍奉父母,管教姊妹,事事勤勉,琴棋书画,女红管账,无一不通,打理府邸事务,无不是人人称赞,贤名遍建康。只有配不起你的,我还不知道有谁是你衬不起的。”岑夫人边抹泪边哭诉道,“沈家欺我岑家官小,可我江州白家,在先帝那会,也是封侯拜相。南国五姓,除了沈家,剩下的裴刘许周,哪一家不和我们白家沾亲带故。沈家竟敢这么欺我白姐儿。”说完重重地锤桌子。
“夫人,别气了,当心身子啊。”侍女碧云忙到跟前拉住。
“二姐,收拾沈家的事,您就别操心了,今日咱们白家的也知道了来龙去脉,回去定知会亲族老小,帮白姐儿出这口气。眼下还得想想白姐的婚事,总不能真让她上山做姑子吧?”一旁的白家亲戚劝说道。
“说实话,这得从长计议。”另一个年长些的白氏亲眷说嘴道,“被这婚约拖着,白姐今已年逾十八,咱们回去收拾了沈氏,这事闹大了,谁敢娶白姐儿?别提家里还有个小的,旁人瞧白家势大压人,也不敢来给景儿提亲,到时候两个都嫁不出去,这可怎么办?”
宗祠内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
岑念景也回头一看,见是顾邵走上前来道,“真是笑话,一个是南帝亲封的忠烈将军,一个是美名遍建康的大家闺秀,南国人不敢娶,我们北国人可是求之不得。”
“北国的商贾第一大户云氏便是女子当家,云姑娘虽年过四十未嫁,做生意的无论男女谁不敬她一声云大当家。”秦穆见顾邵出头,心里虽觉得反常,但也在一旁帮腔道。
“说的好!女子怎么只有嫁人一条路可走了。”许南烟在一边拍手叫好,“那些不敢娶的,都是些不明是非的,不中用的,何必放在眼里。”
岑念景灵机一动,对着顾邵和秦穆道,“说了这么多,你们两个是谁想娶我长姐?”
秦穆一愣,便道,“我。”岑念景微微一笑,又看向裴允,见他不敢说话,便白了他一眼。
岑家和白家的也都从宗祠出来看是谁在说话,便见到两个生面孔,一个风姿隽爽的俊秀男子,另一个站在他后面的则是棱骨分明,一身王侯将相的气貌,腰间戴着一个镶金玉佩。
“秦将军,顾大人。”岑素认得两人,拱手道,“不知二位莅临,有失远迎。”
两人亦拱手回礼。
顾邵先道,“秦穆十八便是我朝的武状元,祖上世代武将,他是颖川侯秦楷之后。”
岑素自然听过秦氏父子的美名,北国传唱的“曾似勇南兵十八,五侯破胆尽皆惊”便是称赞秦楷父子的歌谣。
“岑伯父,我看不如给白姐办个比武招亲。何愁觅不得佳婿?”许南烟最欣赏这些习武之人,见秦穆亦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甚是满意。
“秦将军年少英雄,可你也是初见我家小女,为何想娶她?”岑素招手让许南烟到他身边,红衣少女一阵风似的便跑过去。
秦穆看向正跪在宗祠中的背影,拱手道,“我敬岑小姐有主见。”
岑念白这时站了起来,转过身来,斜阳正照在她的脸上。秦穆这才看清了此女的样貌,身姿婉约娉婷,眉眼和岑念景十分相像,透着股清冷之意,但她的面容不似妹妹那般削瘦苍白,而是秀靥如花,一边的头发被她一刀剪断,此时别在耳后,依然显得她端庄娴雅。岑念白头先已经看过秦穆,知道是个俊逸青年,现下再看,才见他眼中的诚意,心头一痛。
她微微垂眼,福身道,“念白多谢秦将军美意,今日突生此变故,实在始料未及,我想婚嫁之事还是再放一放罢。叨扰了各位,婚宴虽取消了,但是各位千里而来,还请一齐吃些粗茶淡饭,略住几日。”
“白姐儿,我伺候你更衣吧。”侍女掌事碧云过去扶着她,她的贴身侍女玉枝也跟着,待她走到亭廊了,才见她流下两行清泪。碧云也是看着岑念白长大的,知道她一向坚忍,极少流泪,如今受了这天大的屈辱,想到这儿,不禁自己也跟着流泪。
岑夫人见岑念白回去了,才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招呼几位客人和亲戚到厅堂去坐。顾邵与秦穆也被留了下来一齐用饭。
入夜,送岑念白回到房中后,碧云便去张罗晚饭,留下玉枝为她重新梳了发髻,一边的短发也被别得齐齐整整,看不出来剪过的痕迹。她换了一身月白衣裙,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敲门声。
又听到敲门人道,“裴允。”
听声音便知门外的人不若平时那般充满生气。
岑念白让玉枝去开门,又吩咐道,“你去院外折几枝桂花,挑些花多的,给几个客房送去。”
玉枝便给两人带上了门。
“念白,”裴允心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可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看着岑念白的背影片刻才道,“你想吃点什么吗?”
坐在窗前的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没怎么想,”裴允吞吞吐吐,不像平日里那样舌灿莲花,又沉默了片刻,接着道,“我就是想得太少。平时也没见你把沈家的婚约当真,我听夫人的意思,也把婚约当作儿时的故事,又以为八月十五日子还远,所以耽搁了这么久,我实在罪该万死。”
岑念白转过身来,月光映照着她的脸庞,本该温柔若水,可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定定地看向裴允道,“是景儿吩咐你去查沈氏,不是我,你要请罪就和她请。我们把话说清楚了。平日你闹也闹了,我也不知你哪句是真心的,哪句是玩笑话。我只问你是怎么想的?”
此时的裴允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陌生,虽然也时常见她疾言厉色,却都不如今日可怕。
“我,我觉得对不起你。”裴允只觉得怎么也说不出口,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岑念白自顾站起身来,走过裴允身边,打开了房门,一阵秋风迎面吹来。
“今天秦穆说他想娶我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裴允的脑子乱得很,想起早先祠堂前自己惭愧不敢说话,秦穆和顾邵开口为岑念白说话的场景,便脱口而出道,“他说得好。”
“你去吃饭吧,我想歇息了。”岑念白说话声低了许多,也不看裴允。
裴允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听她这么说,忙给她关上门离去,也不知道自己来这趟是做什么的,明明来之前心里有许多话。
另一边,岑念景让云鸢给王演递了纸条,两人约在府邸后的河边见面。
岑念景急匆匆地回屋换了一身青色的罗裙,也来不及好好梳头,还是簪着白日里的木簪子,便一路小跑着去河边等他。
流水淙淙,月正当空。
不多时,黑衣男子如约而至,手上还拿了件斗篷,一见少女便自然地为她披上。
“殿下安好。”见他的手与自己离得那么近,岑念景忙低头福身行礼,王演扶住她道,“不必多礼。”
“你…”“你…”两人异口同声道,又都道,“你先说。”“你先说。”
岑念景双手绞着衣裙,低着头道,“你为什么查沈宜安的事?”
“我听说沈氏与你长姐有此婚约已十八年,沈家此前从未提起,却突然在上月备礼,因此觉得蹊跷。岑家都已迁至广陵郡,想来查证起来麻烦。所以我便开始调查,但也耗费了多时,一直到前几日才取得所有的供状。”王演说完看向青衣少女,才见她的双眼正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见自己看向她,她又急忙看向别处。
“真是麻烦你了。”秋风阵阵,岑念景又闻到了熟悉的木质香的冷冽清香,心中感激,想起刚刚王演似乎有别的话说,便问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你身体怎么样?”王演想到来时见她卧病在床。
“我很好。”岑念景扬起了嘴角,沿着河畔走在了前面,不多时又转身问道,“你住在都城还方便吗?什么时候可以去忠州?”
每每想到他领着私兵,从去往忠州的路上折返到江东支援,所有前世的恩怨情仇都早已在岑念景心中一笔勾销。要不是因为此事,他早去了忠州,离他扫清宦官党羽也会更近一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建康。也许这一世,一切都会不同。
王演点头道,“一切顺利。”沉默了一会,接着道,“许氏欲与我联姻。”
闻言少女心里咯噔一声,许氏?不就是许南烟吗?
是了,王演要去忠州,必得凭借外力,而江浙提督正是那股东风,更不用说许瑕观如今官至户部侍郎,又极力想结交王演。还有王演那些暂时挂在提督名下的私兵,凡此种种,都让王许的联姻势在必行。
“许氏在朝根基牢固,确实是上佳人选。”岑念景冷静回道,转过身继续走在前面,想到自己的好友,语气肯定道,“南烟天真浪漫,又有一身侠气,也是良配。”
跟在后面的男子没有说话,走在前面的少女也没有回头。月夜下,黑衣男子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失望。
“砰”、“砰”、“砰”
原本为了岑念白准备的烟火,在今晚已经点燃。霎时间,夜空中五彩纷呈,火星璀璨夺目。河畔的两人也都抬头看着那短暂的盛景。
“保重。”少女无声地说了句话,也算是在烟火声中的祈愿。
他有他的远大鸿图,帝王事业,我只愿我们一家人平安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