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不真实
次日岑念景又起了一个大早,到了厅堂便见父亲和裴允在商量什么事情的样子。
“怎么啦?”她向坐在一旁的长姐问道。
“听闻吴王昨夜在宫廷夜宴上当面拒绝北国太子提出的联姻,北朝来的大臣指责我朝没有和谈的诚意,连宴会都没参加完就回驿站了!”岑念白低声道。
难怪父亲脸色这么严肃,这次的和亲会谈竟然被拒绝了?岑念景倒也不清楚上一世这件事的具体情况,只记得当时和谈一切顺利,可后来北国公主却在南国遇刺,北国才会以此理由在年末出兵。这么一想,也就是说上一世王演并没有拒绝联姻,只不过是因为公主蒙难,才孤身去了封地忠州。
想通了后,岑念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又听见父亲道,“吴王还是年轻,不懂得大局为重。”
他那个人,一向进退得宜,怎么在这样要紧的关头拒婚,岂不是给北国出兵的借口吗?
“景儿,你怎么不吃啊?”岑夫人见小女儿一直没有动筷,面有忧色。
岑念景吐了吐舌头,忙大口吃了起来,心里暗想道,这又干我何事?还是别想了!
吃完饭她与云鸢又换了男装,知道要去看沈焕,小丫头自是高兴得不得了。
去了大爱敬寺,方丈却告知两人沈焕一早出去了。
两人正失落地回到街上,又听到有人喊道,“岑公子,云公子。”听到声音,云鸢的大眼睛里满是欣喜,立刻回头,向那人招手。
岑念景探出身子才见到沈焕遥遥地从桥边跑了过来。
“沈公子。”云鸢开心地上前去拉着沈焕的衣袖。沈焕忙向两人拱手行了礼。
“岑公子,云公子,你们来礼佛啊?”沈焕见这两人从大爱敬寺的方向来,便问道。
岑念景摇摇头,认真地看着这个翩翩公子,见他神色自若,并没有因为昨日的争执而有异色。
“我们来找你。”岑念景道。
沈焕请两人一起原路走回了大爱敬寺,来到他的厢房,墨香迎面而来,里面仅一床一桌一琴,墙上挂着几张字画,桌上放着简单的茶几,炭火,和好几摞书卷,地上也堆满了书卷,窗外有竹,风来竹动似妙女,窈窕婆娑,竹影透过窗子映照到房内,优美动人。
三人自然地席地而坐,沈焕煮水烹茶,屋内袅袅蒸气,茶香四溢。
“沈公子想必知道我们的来意。”岑念景等沈焕烹好了茶,才打破了沉默。
沈焕微微一笑,给两人添上茶,才开口道,“昨日岑公子良言,因与我愿相违,所以沈某一时意气,听不进去。回寺以后,我自省许久,明白你的道理。眼下救人是最要紧的,我问心有愧和一人性命相较,孰重孰轻呢?”
云鸢不知道两人在说些什么大道理,不过只要是沈焕说的,必定在理,只见她又把头点得相拨浪鼓一般。而岑念景倒对沈焕刮目相看,她只知道此人有勇有谋,素有辩才,又自命清高,向来聪明的人常有固执己见的毛病,却不知道他雅量,知道兼听则明,能屈能伸。
还未等她开口,沈焕又起身给两人行礼,“劳烦两位费心,今日来寻沈某,我知道两位的来意,因此万分感谢。”
岑念景忙道,“沈公子请坐罢。是吴王殿下告知我你的住处。”
说后面一句,也是要让沈焕知道哪些人有好意。
闻言他眉眼一动,轻轻点头。
岑念景记得父亲对沈焕的评价,是他最会看人,知人善用,可以分忠奸,辨真伪,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她眼珠一转,又道,“素闻沈公子善识鉴,我想问问你,许瑕观此人如何?”
“许公子,资才秀异,可使之驻边守关,防险要之地,然文饰过盛,不可使之治国。”沈焕缓缓道来,字字珠玑。
“孙澄何如?”岑念景又问。
“孙澄兄弟,粗中有细,有匹夫之勇,可阵前杀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识能不足,不可为三军统帅。”
岑念景笑而点头,孙澄和裴允品行相差无几,快意恩仇,但智谋不足,不可为帅。停顿片刻,她再问,“吴王何如?”
“不若你坦率。”沈焕脱口而出,岑念景听他将自己与王演对比,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沈焕笑了笑,才接着道,“吴王此人清真寡欲,万物不可移,有治世才略。”
岑念景沉默了片刻,王演才略,确实有目共睹。她眼前出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二十五岁便能整肃朝堂,清理宦官朋党,领兵亲征,接连收复失地。
可是王演是一个清真寡欲之人吗?她此时却不信。在她眼中的王演,极重权势,草菅人命。
三个人捧着热茶,云鸢见上次那张《枇杷山鸟图》现在沈焕处,和两人一同讨论了起来,又谈诗论道,不觉已近晌午。岑念景便起身与沈焕道别。
临别时,沈焕道,“不知岑公子家住何方?今早我出门本想去寻岑公子,一路打听,沿路的人家说这建康只有参军一家姓岑,但家中只有两个女儿。因此我才无功而返。”
岑念景心里一惊,向沈焕拱手道,“沈公子,此中详情,我暂且不太方便告知,如果你有事要找我,便到岑参军府中找裴允即可。”
沈焕点头,也不多问,说道,“秋后我要跟随吴王去忠州,岑公子若无其他打算,不如一同入蜀?”
这话却让岑念景眉头一跳,沈焕竟然要去做王演的幕僚?那日后建康军可怎么办?
见她犹豫,沈焕又道,“岑公子文武兼备,坦荡磊落,吴王有你在侧,如虎添翼。”
岑念景不禁一笑,没想到沈焕对自己的评价这么高,只问道,“你与吴王是什么时候相识的?”
“上巳节,留仙馆。那日岑公子也在啊。”
原来是这样,岑念景心中懊恼,那日自己为了不让沈焕喝那杯下了药的酒强出头,和戴宁结怨,却不想成全了王演结识这平洲才子。想来在上一世,因了那杯酒,沈焕定和王演无缘了。
沈焕见她露出思考的神情,便道,“岑公子如果有什么疑虑,随时来大爱敬寺,沈某在此恭候。”
岑念景闻言,只是摆手和他道别,未置可否。
她和云鸢正打算走回家去,没走多久见到一辆叮铃作响的马车前来,风吹动车窗的帘布,岑念景闻到荼芜香气,抬头一看,见到是昨日和北国太子同乘的那个美人,想来是北国公主,美貌令人过目难忘。马车驶向城郊的方向。
她和云鸢继续往岑府的方向走去,又有几匹快马呼啸而过,骑马的人全都蒙着面,着黑衣,岑念景认出这是宫廷御驾的黄骠马,仅有御前的或是东宫的侍卫能用。
刚刚马车上坐的应该是北国公主,可为什么宫里的人追得这么急?
“云鸢,我突然想起今天还和南烟约好了去锦绣阁看料子,出门的时候太急了,府里见我们这么晚不回去肯定着急。你先回去和长姐说一声罢。”岑念景交代完事宜,即刻向旁边的客栈借了马匹,向刚刚那行人的方向追去,她想起上一世北国公主在南国遇刺一案,心里担忧,快马加鞭。
追到一片竹林处,岑念景还在远处便听到打斗声。她急急追上前去,便见到一片刀光剑影,王演和一个侍从正与黑衣人打得激烈,地上躺着几人像是马夫和侍女。那个马车上的美人此时正被王演护在身后,柔柔弱弱,泫然欲泣。岑念景心里一惊,难道这些人要杀的是吴王?
王演身手过人,可要照顾身后一个弱女子,又与多人对阵,还是有些吃力。看这些黑衣人的身手,确实是宫里的,但看起来并不针对吴王,反而是要杀那美人。
到底是谁要杀北国公主?岑念景突然醒悟,心生一计,忙捡了一个石头,轻松跃到一棵树上,飞石过去打中北国公主的风府,公主立刻晕倒在地。王演也被吓了一跳,只能俯身为她挡住砍来的刀锋。
“太子有令,尔等速回。”
她在树丛中大喊一声,那几个黑衣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住了手里的刀,连退好几步,立刻上马离去。
“你好大的胆子。”见岑念景要从树上跳下来,王演快走了几步过来。
“事急从权。”她说完一跳,冠帽掉落,盘起的发髻也跟着落了下来。王演就在眼前,自醒来,自己第一次这么近地直视他,以前竟未发觉他眼睛深邃,再多看一眼就要万劫不复地深陷其中,忙甩了甩头,看向远处道,“美人没事吧?”她问完才见到王演的侍从已经把倒地的女子扶起。
“美人?不是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吗?”王演捡起地上的冠帽,递给眼前人。
岑念景闻言才正眼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蓝衫的华服男子,愣了片刻才撇了撇嘴,接过冠帽戴上,一边快步往那侍从站的位置走去。
“你什么时候学的爬树啊?这么高跳下来,胆子真大。”王演点了点头,一脸佩服的样子,也跟着往回走。
没想到他刚刚那句“好大的胆子”竟然不是说自己假传太子口谕,而是说爬树的事情,想到上次他看见自己被野猪追着跑的狼狈,岑念景忍不住停住脚步,正面对着王演道,“你刚刚刀就架在脖子上!还关心我什么时候学爬树?”
“你很关心我啊。”王演也停下脚步,笑得灿烂,见她嘴角一撇,忙接着道,“我看出那几人意不在我,所以才出此下策。”
“哦,原来是我多此一举,妨碍你英雄救美。”岑念景加快了脚步,心里暗骂自己又多管闲事。
王演依然笑得合不拢嘴,紧跟着她,又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是太子的人?”
“黄骠马只能是御驾或者东宫的人,皇帝一向不管事,戴华更不会闹这一出可能招来战祸的刺杀,想来只能是东宫担心你和公主的联姻会削弱他的势力,一旦联姻成功,北帝定会想尽办法扶持你。所以我猜是太子派人来阻止公主见你,可在北国公主面前无法和这几个侍卫理论。”岑念景看见公主并无异样,便站定转头,王演跟得紧,两人又差点撞上。
见她又低下头不说话了,王演先往后退了一步,才道,“你想这么多,头不疼才怪。以后别替我想了,更不要为我犯险。”
低着头的少女双手绞着衣袖,咬着唇,片刻后道,“鬼才想你。我是不想太子为了一己私欲,引来战祸。既然公主没事了,我走了。”说完她转身便走。
王演也不拦她,只是在背后喊了一句,“以后我替你想。”
一阵风吹来,带着他身上那淡淡的木质香,竹林簌簌作响,少女背对着他走得更快了。
走回府邸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岑念景奔波了一上午也没什么胃口,便回房在书桌前坐下,心里却停不下思量,便拿出纸笔。自从三月醒来,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见了许多旧相识,有她想杀的,也有将来想杀她的。可这日子过得太过舒心,每日得与家人吃饭说话,闲时赏花看月,岑念景的复仇之心也懈怠了许多。直到这两日见到北国太子顾邵,她才又想起这迫在眉睫的国祸。如果没有审慎思量接下来的每一步,岑家还是可能面临灭顶之灾。自己在这段时间的胡作非为,已经改变了太多事情。
岑念景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已在纸上写了几遍王演,眉头一挑,忙把纸揉成团扔到地上,暗自道,一定要远离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