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几醉
秋天还未完全凋零,冬天已经呼啸而来。
许是天气变冷的缘故,文崇帝的病情越发严重了。
朝中暗波汹涌,自九皇子被封为“肃安侯”,许多大臣已经投奔其门下。但萧相和苏太尉被斩后,新任的楚相和刘太尉皆是二皇子的心腹。所以,就目前而言,二皇子殿下略胜一筹。
萧云绾在三皇府住下已近半月。经过半月的相处,才发现段天诀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难以捉摸。
段天祁经常在书房和段天诀谈论政事。虽然萧云绾有些讨厌他,但他毕竟是霜儿喜欢的人,所以此时与他撞见,她只是淡笑走过。
“萧姑娘若站在我们这边,灭门大仇指日可报。”段天祁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萧云绾一怔,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是段天祁并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犹豫片刻,她便启步离开了。
“我相信萧姑娘会答应的。”段天祁见她离开并不在意,仍是一脸志在必得。
初冬寒峭,下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
屋宇亭台,粉装玉砌。庭院里的白梅一夕忽放,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每一处空气里。
白雪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幽幽的寒光,明晃晃的,让人有一种时光被延长的错觉。
在这种错觉中,人自然而然地会想起过往。
时过境迁,故人难见。沧海桑田,不过是一瞬间。
萧云绾走到树下,轻轻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白梅。
她想起了那个有着白梅香,陪伴了她整个少年的男子。
她想起了那个让她爱也泪恨也泪的男子。
原来,单纯美好的年少,刻骨铭心的爱恋,都已成为过去,再也无法挽回了。
“啊——”不远处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萧云绾一惊,立即循着声源找去,是段天诀的房间。
苏扬给她开了门,她进去一看,段天诀正咬着锦被,全身抽搐,几乎痛到昏厥。
“主子近来毒发越来越频繁了,以前只是一月一次,现在半月就发一次。”苏扬小声地告诉她。
“是不是噬骨奇香毒?”萧云绾走到床边,将白梅轻轻放在枕边。她不知道白梅有没有安神的作用,她只是想减轻他的痛苦。
苏扬一愣,缓缓说道,“是的。一年前主子不知怎么就中了这种毒,至今还未找到解药。”
段天诀逐渐沉沉睡去,萧云绾看了他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便离开了,“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照顾殿下。”
苏扬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幽幽一叹,这个女人恐怕会是主子这一生都逃不掉的劫数了。
淡淡梅香缭绕中,段天诀缓缓睁开了双眼。
“主子,你醒了?”苏扬见他醒了忙走到床边。
段天诀没有回答,只是拿起一旁的白梅,疑惑地问道,“这白梅哪里来的?”
“是萧姑娘拿来的。”苏扬如实回答。
“她人呢?”“已经回房了。”
“你让人叫她过来。”“是。”
不一会儿,一个侍女匆匆忙忙进来禀告,“参见殿下,萧姑娘……萧姑娘不见了。”
“什么?!”段天诀眼中寒光乍现,“来人,给我将府里全搜一遍!”
一番大肆搜寻,仍是没有找到萧云绾。
段天诀却出人意料的平静,眼底沉沉暗暗。
她果然不愿待在他身边。府内戒备森严,没有人可以从他府中将人带走,除非她自己离开。
夜凉如水,霜结千草。浩空中,星子亦如清霜,一粒粒零落凄绝。
段天诀独自站在萧云绾的门前看着星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这世上从来没有人给过他安心的感觉,除了她。
她就像一点星火燃烧在他心中,帮他驱除孤寂,给他温暖。
可现在,连唯一的星火都灭了,是不是注定他要一生孤独?
院门处突然传来轻柔的脚步声,他抬眼看去,猝然怔楞,竟是她!
萧云绾也看见了段天诀,她走到他面前,有些茫然,“这么晚了,你不好好休息,站在这里干嘛?”
“你还知道这么晚了?”他狠狠地拽住她的手腕,目光阴冷含怒,“既然已经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什么离开?萧云绾不知道他哪来的怒气,只是抬手将手中的百味草递至他面前,淡淡地说,“医书上写百味草有止痛的作用。虽然不能解毒,但至少不会让你那么痛苦。”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从未有过的感觉狠狠地冲击着心房。
段天诀猛地将她抱住,紧紧的,紧紧的,眼中的光芒竭力压抑着,忽明忽暗地闪动着,如同一星微弱的暗夜萤火。
“嗯,痛。”萧云绾吃痛,轻轻推拒着他。
“怎么了?”段天诀立即松开了她,紧张地问道。
萧云绾一脸懊恼,“山路太滑了,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段天诀这才发现她的狼狈,白净的脸颊冻得通红,衣服也有几处划破了,还洇染着血迹。
他打横抱起她,推门向屋内的床塌走去。
“你……你放开我!”萧云绾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段天诀却不为所动,反而多加了几分力。
“坐好。”他将她放坐在床塌上,转身点亮了茜纱灯,又走到她面前查看她的伤势。
“伤成这样,还真是没用。”段天诀的语气虽是责备,眼中却全是心疼。
他翻出金创药,半跪在萧云绾面前,低头脱下她的鞋子,自脚踝起往上掀起她的裤腿,轻柔地给她抹药。
“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萧云绾有些诧异于他的屈尊降贵,慌乱地想缩回自己的脚,却被他紧紧地握住。
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笑了笑,“你再动的话,你身上的伤我也亲手给你抹药了。”
萧云绾立即不动了。
茜纱灯散发着柔和的光,千光百转的莹亮,时光仿佛定格成了永远。
萧云绾从梦中醒来时,天色已清明。轻轻推开窗,晨风沾染着凉薄寒意扑面而来。
“姑娘,三殿下和九殿下让你去书房一趟。”门外婢女突然叩门通报。
萧云绾一愣,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她淡淡回道,“我知道了。你带我去吧。”
随婢女到书房时,段天诀和段天祁似乎已等待多时。
“云绾见过三殿下,九殿下。”萧云绾微微行礼,“两位皇子找云绾有何事?”
“我们想送你一样东西。”段天祁起身走至书案旁,含笑说道。
书案上有一个高耸的物品正被黄绸覆盖着。
萧云绾心中暗自思忖,她真的要站在他们一边吗?表面却极其平静,她抬头淡淡地问道,“那是什么?”
段天祁微微一笑,抬手掀开了黄绸。
萧云绾一怔,竟是娘亲的牌位!
他将目光投向她,“这样的诚意——够吗?”
萧家满门抄斩,萧府也被查封。她几次想拿回娘亲的牌位都未能成功。
“我可以做什么?”萧云绾深深地看着他。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文崇帝本欲拆毁了乱臣贼子的府邸,是段天宸三番两次请求才只是被查封。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萧家满门抄斩后,段天宸花重金为每个人做了牌位列于萧家祠堂里。
他从来都不曾忘记过她心中的伤痕。
段天祁微微一哂,“嫁给三哥。”见她不解,又解释道,“三日后大婚筵席,段天宸定会参加。大喜之日不能携带兵器,我们在暗中埋伏,便可将他及他的党羽一网打尽。到时候我们各得所图。”
闻言,萧云绾看向段天诀,“是这样吗?”不知何时起,她竟相信他不会伤害她。
“是。”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愿意嫁给我吗?”
萧云绾怔忡许久,轻声道,“我可以嫁给你,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干脆。
心底有轻微的震动,萧云绾犹豫着说道,“若你们成功了,留……他一命。”明明已经恨入骨髓,她仍旧不希望他死。
段天诀的眼神一变,露出复杂的神色。他静静地看着萧云绾,原来是为了这个啊!他只觉得心中酸涩,终于道,“我答应你。”
“我会嫁给你的。”心中莫名松了一口气,萧云绾捧好娘亲的牌位走了出去。
没有看见,她经过段天诀时,他脸上无尽的失落。
虽是三日后大婚,府内早已张罗了起来。
萧云绾很是不解,不过是一场鸿门宴,需要这么用心吗?
嫁衣凤冠都已挑选好,她突然想起嫁衣的裙摆有些长,便起身去找段天诀,想让他找人改一下。
书房。段天祁坐在桌旁,手指轻轻地敲打桌面,“三哥真要留段天宸一命?”
“我既然答应了云绾,就一定会做到。”
“可我若执意杀了段天宸呢?”段天祁略带挑衅地笑了笑。
段天诀微微一哂,“我们可是盟友,九弟不会临阵倒戈吧?”
“我可不认为我们是盟友。”段天祁的目光倏地阴狠,“中了噬骨奇香毒的滋味并不好吧?”
段天诀眼神一变,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是你给我下的毒?!”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相信。”段天祁无视他的怒意,依然笑着,“不过三哥放心,只要你按我的意思办事,我会把解药给你的。”
“若我不按呢?”段天诀已经恢复平静。
“我知道三哥不怕死,可是萧姑娘恐怕就会红颜薄命了。”段天祁露出惋惜的神色。
长久的静默。
萧云绾见书房灯亮着,却没有声音,正准备敲门。
却听到段天诀满含恨意的声音,“你放心,我会杀了段天宸的。”
与她性命相比,他宁愿她恨他一辈子。
只可惜,萧云绾听错了他的恨意。
数九寒天,风一吹就冻到了骨子里。
她心中一凛,身形微微晃了一晃。
文崇四十二年十一月初一,三皇子大婚,娶萧姓女子为妃。
文武百官都收到了请柬,文崇帝流连病榻,未能参加。
府内一切都收拾妥当,只等来宾的到来。
因萧云绾住在三皇府,又无娘家,所以并没有迎亲队伍。
房间里。侍女们忙得不可开交。萧云绾一动不动,任由侍女帮她穿上鲛绡裁制的嫁衣,戴上精巧沉重的凤冠。
蔷薇金串珠帘被拨动,发出清脆的金玉相撞声。
“参见三殿下。”身侧的侍女纷纷行礼。
萧云绾打开梳妆台上的白玉盒,挑了一点玫瑰膏均匀地抹在唇上。然后,起身转了过去。
冰肌雪骨,红衣重妆,就连满室光辉都落了下乘。
段天诀有些失神,良久,才走至她面前,轻轻挑起她面前的珠帘。
娇媚的容颜让人心动,他忍不住低头吻了下去。萧云绾竟没有拒绝,甚至回应了他。
“走吧,客人们都到了。”他放开她,牵起她的手,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喜悦。
外面,屋宇悬挂着红绸,十分的鲜艳。
因为三皇子说白色不吉利,所以庭院里的白梅一夜间全换成了红梅。可在萧云绾看来,却像血染成一样,触目惊心。
去年也是冬天,她嫁给了段天宸,而现在她却要嫁给另一个人了。
爆竹一片,喜庆而热闹。
晚宴还未开始,客人们都在院子里闲谈着。
见段天诀牵着萧云绾而来,纷纷上前道喜祝贺。
萧云绾一眼就看见了段天宸,他浑然天成的风华在众人中总是那样显眼。
咫尺相望,却是天涯距离。
因为有一屏珠帘的遮挡,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如今的三皇妃是曾经的二皇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