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几醉

盛和初年十一月初三,前九皇子段天祁起兵谋反。

凭借百万军队,段天祁很快便攻占了苏都,陵都,仪州,朝州,锡城,麓城。大宁国五分之二的城池已经丧失。

十二月中旬,战争进入胶着状态,段天祁的军队开始以陵都为中心,采取四周扩散的形式在大宁国境内全面铺开,盛和帝整编二十万精兵队伍,亲自统帅,携同洺王、怀王、平襄侯兵分四路向东南、西南逐渐渗透,并约定三日后在陵都集合。

十二月十八日,盛和帝、洺王、平襄侯在陵都城门前会合,怀王不知何故没有来。

抬眼望去,城楼上旗甲鲜明,天际一道血红将城墙映染得尤为壮烈。段天祁傲然伫立城头,看到段天宸他们,精神大振,下令全城戒备,准备迎战。

蓝色锦袍在风中飘舞,他冷冷望定中间的段天宸,凛然而笑。

段天宸死死盯住段天祁,幽潭一般的双眸里似有血腥沉淀,“攻——城!”

顿时,战鼓隆隆,万箭齐发,一片混战。

突然,城头传来无道惊心动魄的喊声,“你们不管这个女人死活了吗?!”

段天宸抬手,喊杀声骤然停止。抬眼望去,两名士卒押解着萧云绾缓缓走来,风儿吹拂着她单薄纤弱的身躯,长长的青丝和红色嫁衣的裙袂飘飞。

段天祁转身将萧云绾扯到身边,挟在怀里,一脸挑衅,“各位还要攻城吗?我数三下,若不退兵,我就杀了她!”

“一——二——”

“不要!”始终安静的萧云绾突然朝城楼下高喊,“不要退兵!我不是萧云绾!”

确实不是云绾的声音,段天宸、段天璟、段天诀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而萧云绾已转身看向段天祁,含泪的双眸微微一颤,随即化为了淡若云烟的苦涩笑意,“洹夜,对不起。”说完快速向后退去。

段天祁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箭步上前,想抓住萧云绾,她却已直直从城楼上坠了下去。“霜儿——”

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伏在城墙上,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所有人都顿住了。

脸上的人皮面具因承受不住巨大的冲击力剥落了下来,露出了那张属于阮凝霜的脸。

坠落,坠落,仿佛坠落了一生一世。那样漫长的时光里,所有的一切皆是空无,只有他和她的遥远相望。

终于,她像一只折了翅膀的血色蝴蝶翩然坠地,陨落如尘。

“咚——”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腥红色,埋没了最后一寸霞光。

“霜儿!”段天祁像疯了一般从城楼上急急跑了下来,浑然忘记了眼前二十万精兵。

“祁儿!”无道焦急地喊道,却是无用,忙指着身边的士卒,怒喝道,“还不下去保护公子!”

段天宸虽也震惊,但仍是冷冷地下令道,“放箭!”

段天祁小心地将阮凝霜拦腰抱起,鲜血沿着她的发丝不断向下滴落。他像失了魂魄般,一步一步,将她抱上城楼。他的心在疼痛中渐渐死寂,直至沉入深渊。

身边有士卒替他挡箭,所以一路无阻。

将阮凝霜安放好,段天祁的眼中也只剩下了嗜血,他俯视着城楼下的人,面容狰狞,一字一句,凶残至极,“我会让你们所有人为霜儿陪葬!来人,打开城门,反攻!”

城门洞开,大批士卒蜂拥而出,城墙上的弓箭手也开始往下射出利箭。

由于敌众我寡,段天宸一方很快就处于了劣势。

刀光剑影,遍地血腥。所有的仇恨都化为了杀戮,凌迟着每一个人的心。

“二哥,我们要不要先撤?”段天璟一边抵挡四周的敌兵,一边问向段天宸。

段天宸清明的眸子冷冽至极,“来不及了,‘不敌其力,而消其势’,我们绝不能在士气上输了。”

“七弟若能够借到军队,或许我们的胜算会大一点。”一旁的段天诀玩味地笑道,丝毫没有半点畏惧。

段天祁站在城楼上,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讥笑道,“今天谁也救不了你们,你们还是乖乖受死吧!”

“谁说的?”远处突然传来段天浔揶揄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旗帜翻飞中,段天浔一身银色铠甲,身边是着淡紫衣裙的萧云绾,而他们身后却只有大约五万的军队。

“区区五万军队,不过是杯水车薪。段天浔,你也太高估自己了!”段天祁面露不屑地讥讽道。

“相对于你的百万军队,我们的兵力确实不够强大。”萧云绾淡淡开口,“但如果你没有了他们,你觉得你还会赢吗?”话音未落,她已从袖中掏出通天玉玺,高高举起,扬声道,“玉玺在此,你们还不速速停战!”

闻言,段天祁一方的士卒立即停止了动作。

“你们休要听这女人胡说!她的玉玺是假的,真的在我手上!”段天祁也拿出玉玺,冷笑着高喝道。

即使被揭穿,萧云绾也面不改色,甚至于浅浅地笑了笑,“我也可以说你的玉玺是假的,你有证据吗?”

她一开始也想直接偷玉玺,但段天祁看守严密,就算偷到也会很快被发现。与其冒着危险偷真的玉玺,不如以假乱真,让谁也控制不了那百万军队。

段天祁忖度着她笑中的含义,猛然醒悟到自己中了她的招数,如今她的假玉玺被认为是真的,自己的真玉玺反到成了假的。

“哈哈哈……”他倏地疯癫般大笑了起来,“想不到我用尽心机,最后还是输了!”

“我们不能认输!”一旁的无道冷冷喝道,“祁儿,你难道不想报仇了吗?”

“已经报不了了,就算报了又怎么样?母妃和哥哥不会活过来,霜儿也不会活过来了。”段天祁颓然地苦笑着,所有他在乎的人都已经离开他了。

“啪!”无道甩手就是一巴掌,“你想让你母妃白白死了吗?!”

“你敢打我?”段天祁也恼了,“你有什么资格?!”

“就凭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段天祁先是一怔,既而冷笑道,“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无道不再说话,抬手拿下了脸上的黄金面具。

“八皇叔!”段天宸,段天璟,段天诀,段天浔同时震惊地喊道,那张和他们父皇有六分相似的脸正是他们的八皇叔段炎冽的。他们虽未见过八皇叔本人,但都看过他的画像。

文崇二十四年冬,治王段炎冽带兵攻打皇宫失败,斩首于菜市。

段炎冽虽满脸沧桑,但英俊刚毅依旧。他愧疚疼爱地看着段天祁,“我真的是你的亲生父亲。月珊那晚在景宁宫见到的人不是段炎凌,是我。那晚段炎凌偷偷出宫,为了不被发现,让我假装他呆在景宁宫。没想到月珊也将我误作了段炎凌。我一直都爱月珊,可她偏偏爱段炎凌。我求段炎凌不要让月珊远嫁金国,他却不听。我无计可施只好领兵攻打皇宫,想带走月珊,可惜失败了。我后来逃走隐居山间,直到知道你的存在才出来。”

他的脸上突然有些哀戚,“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锦帕的秘密吗?是那晚月珊告诉我的,不对,是告诉段炎凌的。她是那样爱他,即使他将她推走,她依旧留下了最重要的东西。”

“原来你才是罪魁祸首!”段天祁已由一开始的震惊变成了愤怒,“你根本不配叫母妃的名字!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段天祁呢?”他突然抬头看向段炎冽,注视着他的脸上一点一点失去血色。

“不可能!滴血认亲怎么会有假?!”段炎冽不可置信地喊道。

只要有血缘关系,血就可以融合。他的血既然可以和段炎凌融合,就说明和段炎凌有血缘关系。

“可若那些血不是我的呢?”凝视着段炎冽惨白的脸,段天祁只觉得满是痛苦的快慰,“我是母妃和阮震恒的孩子,段天祁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

“你胡说!胡说!我不信!”段炎冽疯狂地叫着,又突然安静了下来,像个迷茫的孩子,“那祁儿呢?祁儿在哪里?”

段天祁缓缓闭上眼睛,努力不去回想那些痛苦的回忆,“哥哥已经去了。十岁那年,他被阮震恒吊死在了房间里。”

他永远记得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干完苦活的他回到房间,正好一道闪电,哥哥惨白的脸就那样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慌乱地将哥哥放下,哥哥已经奄奄一息。

“阿夜,哥哥不能再陪你了,母妃以后就由你一个人照顾了。”

“阿夜,你一定要帮哥哥报仇。让他们血债血偿。”

“阿夜,我是罪恶的根源,你是罪恶的结果,我们是不是都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阿夜,我……”

“哥哥!哥哥!”

我们是不是都不该来到这个世上?这句话像魔咒一样日日夜夜折磨着段天祁,从此他的生命就只剩下了仇恨。

“哈哈哈……”段炎冽满含绝望地大笑着,胸中似有一根绷到极致的弦“砰”地断裂,“我竟然一直都在帮仇人的儿子……哈哈哈……”他突然扑过去扼住段天祁的脖子,暴怒地呼喊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

寒光一闪,鲜血四溅,又是一片血腥。

四下一片寂静。这诡异的场景就好像在场的人都非在实境,而是在演一场疯狂的戏。

段天祁看着滴着血的剑尖,轻笑道,“所有该死的人都死了,都死了……”说完他抬剑抹向脖子。

“你不能死!”萧云绾急急下马,快速跑上城楼,在段天祁诧异的目光中将一方白绢递给他,哽咽出声,“是霜儿……让我给你的……她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她想起那次在地牢里,小丫头附在她耳边,说,“姐姐,我真的好爱他,可我更不想你死在他手上。所以,让我代替你死,好吗?”

段天祁颤抖着展开白绢,上面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字:你若想毁天灭地,我便陪你万劫不复。你若想远离纷争,我便陪你不问世事。

“她……还有说……什么吗?”他的声音虚渺若散。

萧云绾眉宇间有稍纵即逝的犹豫,城楼上很静,静得就仿佛地久天长的许诺和誓言,她终于做了决定,回答道,“她说她从未——后悔。”

“谢谢。”段天祁平静地闭上双眼,长剑一抹,倒在了阮凝霜的身旁。

一阵风拂过,吹起他手中的白绢,飘往遥远的天际,仿佛一只灿烂飞舞的蝴蝶。

这二十多年来的仇恨和爱恋终于结束在了这场血腥中。

楼下,号角声萧飒而凄厉。

萧云绾缓缓地走下了城楼,段天宸、段天诀、段天浔、段天璟皆沉默地看着她。

脑中突然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她努力想清醒些,却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