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几醉
幽心殿，明亮的灯光笼罩着死寂而凝重的气氛。
“沈太医，陌昭仪怎么样？”楚书妤见段天宸一直沉着脸不说话，开口轻声地问道。
沈太医关好医箱，眉头微拧，“回娘娘，虽未伤到神经，但脑部失血过多，恐怕需要调养很长时间。至于有没有后遗症，微臣暂时还无法下定论。”
“你们都回去吧。”段天宸终于低低开口，直至众人都已离开，他才看向照料着萧陌的清歌、妙舞，“昭仪怎么会滑下楼梯？”
“回皇上，娘娘是踩到这颗珠子才滑倒的。”闻言，清歌将捡到的碧色珠子恭敬地递了过去，“娘娘要下楼时有一个宫女叫住了娘娘，说捡了娘娘掉下的璎珞佩件，奴婢当时就觉得奇怪，现在才明白，她一定是想借机拖住娘娘，让娘娘最后一个离开。皇上，您一定要为娘娘做主啊！”说到这儿，清歌眼中已有了泪光。
“那个宫女是哪个宫的？”
“奴婢不知道，应该是个新人。”
“朕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这里有朕守着。”
“是，奴婢告退。”
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户肆无忌惮地洒入殿内，光影流转。
萧陌微微睁眼，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明亮，忍不住抬手挡住耀眼的光芒，用力坐起身来。
侧脸看向窗边，明暗交叠处，恍然有一道朦胧的背影，她望着那人，怔了怔。
段天宸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声响，转过身去，微微一愣，然后箭步走至床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你醒了？”
萧陌怔怔地看着他，一滴泪滑过脸颊，似乎隔了千年万年。
外面守着的清歌和妙舞听到动静都冲了进来，见到这样的情景又无声地退下。
“怎么哭了，很痛吗？”段天宸轻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毫不掩饰眼中的心疼。
萧陌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声音时抑制不住的颤抖，“是的，很痛很痛。”她的心真的很痛，撕碎了一样的疼痛。
“对不起。”他将她轻拥入怀，“朕答应过会保证你的安全，不让你受委屈，可还是食言了。”
萧陌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谁能告诉她，她该如何面对他？五年的时间并不能磨灭曾经的爱恨，即使是五年后的今天，她依然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段天宸很快便感觉到了胸前的湿意，这份湿意仿佛能穿透胸膛直达心脏，让他的心也跟着隐隐作痛。
不知过了多久，萧陌哭着睡着了。段天宸将她安置好，便离开了幽心殿。
那份痛意没有减轻，反而更强烈了，隐约牵扯着五年来从未消失的疼痛。
他心中一顿，难道他爱上她了吗？
夜深人静。萧陌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缓缓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抬手轻触镜中绝世倾城的容颜，泪水一点点地落下。
她做不到恨他，也不能够爱他，也许离开是最好的选择。萧云绾五年前就死了，活着的只能是萧陌。
三个月后，一年期限一满，她就会已萧陌的身份离开。
殿外风来暗香弥漫，一轮残月挂在树梢上。
漏断人初静，萧陌重新贴好面具，轻抬裙角，无声地走出了幽心殿。
天空淡色的云雾随风缱绻，皎洁的月色浅照着地面。青石道上素花满地，两边廊道角檐层层叠叠。
“陌儿。”仿佛有种清越的声音从耳边拂过。
萧陌停下脚步凝视着轩辕亦寒，夏夜的月色很淡，照在他银色的面具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泽。他的嘴唇紧紧抿着，白色的身影在月光下幻若烟尘。
清爽的风拂面而来，轩辕亦寒缓步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听说你受伤了，现在好些了吗？”
“好些了，你不用担心。”萧陌看着他温柔的双眸，有些不忍，犹豫再三，终是开口，“对不起……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夜似乎更静了，轩辕亦寒沉默地看着她，很久很久，久到仿佛是时间的尽头。
“为什么？”他的眼底涌起无边的失落，嘴角却仍是淡笑。
萧陌不忍再看他，眼睫低垂，又长又密像蝴蝶的翅膀，遮住了眸中晕染起的雾气，“对不起，我不能说，你……就当从来没见过我吧……”不待他说话，她已转身慌乱离去。
轩辕亦寒怔怔地站着，心像被掏空了一样难受。看着她渐去渐远的背影，他终是忍不住开口，“因为你是萧云绾吗？！”
萧陌的脚步生生地就停在了那里，记忆在一刹那间流转到从前。
世上再无轩辕亦寒，因为世上再无萧陌。
“那你会后悔喜欢我吗？”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是萧云绾了，却依旧爱着她。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我从来不曾后悔过，萧陌爱的是轩辕亦寒，可是萧云绾爱的是段天宸，所以，我只能说对不起。”
轩辕亦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愿意放下仇恨，背负一生的愧疚去爱她，她给他的却只能是对不起。
可是即使这样，他也毫无后悔之意，反而庆幸，上天可以让他遇见她。
“你不用愧疚，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只是遗憾没有比段天宸早一步遇见你。你若是想见我，就到城西的听雪轩。我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萧陌站在原地，任凭泪如雨下。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秋水无痕，落叶无声。又是一年秋。
萧陌休养已近半个月，段天宸政务繁忙，所以很少去幽心殿。轩辕亦寒似乎也很忙，只来看过她一次。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困惑该如何面对他们。
七月初一，萧陌的伤痊愈后，仪和太后携同众妃嫔前往梵音寺为大宁国祈福三日。
萧陌随清歌、妙舞去安排好的厢房，她突然想起大姐萧云纤也住在这儿。虽然大娘对她不好，但大姐对她却很好。只可惜，她十五岁的时候，大姐就嫁给了大皇子段天宵，后来便在这里出了家。她们已经将近十年没有见面，不知再见到会不会陌生。思此，萧陌忙拉住一个小尼姑，恭敬问道，“小师父，请问莲渊师父住在哪里？”
小尼姑想了一会儿，说道，“回施主，莲渊师父住在西边那个院子里，不过，三年前她已经还俗离开了。”
“谢谢小师父。”萧陌有些困惑，大姐出家是先皇下的旨，怎么会突然还俗呢？
她好奇地寻到西院，院子里大概是很久没人住了，十分荒芜清冷。院名已经被磨灭，两旁的对联也模糊不清，隐隐可以看出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萧陌心中暗暗疑惑，身旁的妙舞突然惊喜地大叫了一声，“陛下！”
她循声望去，就看见了一身淡衣，素面朝天的慕容思，慕容思也看到了她们。
“思思！”“陌陌！”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知道伯……父王很担心你吗？”萧陌想到人多耳杂，现在还不适合说出自己已经恢复记忆，便依旧用了以前的称呼。
慕容思将她拉到厢房里坐下，一脸哀怨，“我本来想在平襄侯府争取自己的幸福，谁知道段天诀竟然拒绝了我，说他喜欢——”慕容思的话蓦然停止，脸色微变，她差点忘了，陌陌不就是段天诀喜欢的人吗？
心中一痛，她别过脸去，随意笑道，“反正他就是不喜欢我啦！”
萧陌的心里也是百味交杂，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思思了。在她失去记忆的那段时光，是思思第一个给了她温暖。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了。如果可以，她多希望段天诀爱的那个人是思思。
慕容思并未发现她的异样，依然哀怨地讲着，“他既然不爱我，我只能离开了，后来机缘巧合下来到了这里，我不想回去，就留下了。”
“思思，你是紫泠女帝，那么大的凤紫国还等着你去治理，你怎么可以任性地留在这里呢？你不知道父王派了很多人找你吗？”萧陌有些无奈又有些生气。
“我知道，可是我不喜欢当女帝，陌陌，你就不要生气嘛！”慕容思自觉惭愧，忙一脸讨好地看着她。
萧陌宠溺地笑了笑，“好了，我不生气了，不过你要早点回去。”
“好的，我都听你。”
翌日清晨，萧陌用完早膳便去了祈福殿，仪和太后早已到了，正在闭目虔诚祈祷。楚书妤、齐衣雪、齐衣晴、卫雅、公孙清瑶也陆续而来。
萧陌不经意地看了她们几眼，在看到齐衣晴时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她的眉目竟和自己有些相似，难怪清歌说段天宸立她为妃是因为她长得像先后。可是，她为什么会有熟悉亲近的感觉呢？电石火光间，她猛然想起了那个种满了芍药的“四月芳菲”园，那个园子的门联不也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吗？难道，齐衣晴就是大姐萧云纤？！
法空大师的木鱼声突然响起，萧陌抛开思绪，认真地祈福起来。以后有机会再确认一下吧。
慕容思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佛经，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轻且急的敲门声。
她忙放下手中的书去开门，却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吓了一跳，门外站着的人竟然是萧泽宁。她有些害怕地开口，“萧叔，你怎么来了？”
“我来带你回去。”萧泽宁走进房间，脸色阴沉的可怕，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
慕容思关上门，转身一脸的不情愿，“我不想回去。”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凤紫国的女帝？！你再不回去，大臣们就要提议废帝了！”闻言，萧泽宁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慕容思不以为意地呶了呶嘴，“废了就废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当了。”
下一秒，她只觉得眼前白色一晃，萧泽宁的巴掌已经狠狠地挥了过来。
“啪！”她承受不住他的用力，摔落至地，嘴角缓缓渗出了一丝鲜血。
“慕容思！你父君和母皇牺牲一切保全你和凤紫国，你现在却说你不要当女帝，你是想让他们死不瞑目吗？！”萧泽宁一时气极，他始终忘不了惜儿跪地求他将慕容思带走的绝望，也忘不了大火焚烧云妆殿时的惨烈，更重要的是……
慕容思捂住红肿的脸颊，再也忍不住地痛哭出声，“母皇若不是女帝，就不会到最后一刻才知道父君爱着她！因为是女帝，我没有一个朋友！因为是女帝，我要每天去处理我最讨厌的政事！你知不知道，我从来都不快乐！我恨透了这个身份，我只想……过平凡的生活，难道这都不……可以吗……”她不再说话，只是无声地抽泣着。
萧泽宁心中酸涩，他怎么会不懂？她自小失去爹娘，从五岁时便要学习处理政事，她所承受的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孩子可以承受的范围。他记得她哭着要爹娘时的无助，记得她没有玩伴时的孤单。可是这是她的命，他无法更改她的命，只能穷尽一生让她接受她的命。
萧陌经过这里时，听到房间里传来哭泣声，心中一惊，慌忙推开门。
萧泽宁见到是她，面色稍缓和，“陌儿，你昨天的传信父王已经收到了，明天父王就会将思思带走。你再劝劝她。”说完，他无奈地走出了房间。
萧陌一愣，却见慕容思不可置信得看着她，眼中彻骨的冷意让她心中一惊，急忙解释，“思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告诉伯父！”
“伯父？”慕容思的眼神变得更加寒冷，“你的记忆已经恢复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萧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不想骗你的。”
“够了！我不想听！”慕容思站起身来，苦涩而冰冷地笑了一声，“段天诀不爱我，萧叔也对我失望了，而你现在却还在骗我！既然你们都要我好好当女帝，我成全你们！”眼角暼见桌上的剪刀，她上前一把抄起。
“思思，你要干什么？！”萧陌见状吓了一跳，慌忙想要阻拦。
慕容思却向后退了一步，一脸凄怆和决绝，“古有割袍断义，今日我也与你削发断情，从今日起，你我再无情义！”话落刀起，一缕青丝飘落至地，她神色冷漠地从她身边离开。
萧陌蹲下身去，捡起那缕青丝，心像空缺了一样。
妙舞寻来时就看到了正失神看着手中青丝的萧陌，她忙走上前扶起她，一脸愧疚委屈地跪下，“娘娘，信是妙舞传给王爷的，妙舞只是不想让王爷担心，没想到会弄成这样。对不起，都怪妙舞，若不是……”
“你不用自责。”萧陌回过神来，目光清冷，“陛下只是一时蒙蔽了自己的心，回房吧。”她相信总有一天思思会明白，段天诀是害怕伤害她才拒绝她，伯父是因为在乎她才会失望，而她亦是真心将她看作妹妹。
人生总会有那么多误会，那么多错过或许有些一辈子都不能解开，徒留下一生埋怨，但更多的会随时光的流逝而变浅变淡。
如果有些事情无法解释，那就让时间验证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