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皇帝两小无猜

我生来就在这皇宫,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轻易断送了他人的性命。

言多必失,慧极必伤。

孙嬷嬷说,我已经处于皇后的位子了,其实不必懂得什么大道理,记得这句话就够了。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已经开始变的含糊,给我梳头的手也有些抖。

她说,“您的头发真好啊,又黑又亮的,跟墨水里滑出的丝绸似的,我都握不下了。”

我看着镜子里已经有些长开的脸,有些陌生又有些好看,我问她,“宫外的女孩子也是我这样嘛?”

她干瘪着嘴笑着,牙已经没有几颗了,眼睛也不甚明亮,就是和我说话的时候还逗着闷,“哪里呀,宫外的女孩子头发倒是和您差不多的,就是脸面不如您好看。您一笑,窗外的花儿都不敢开了,你一出去,鱼都游不动了。”

我便也笑,挤眉弄眼的看她,“这样花儿还不敢开,鱼还不敢游吗?你不要总拿杨贵妃西施她们说我。她们的结局都不好。”

我一顿嘟囔,她扯住我袖子,“娘娘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书上看来的。”

“哎哟喂,我的亲娘诶,您可是不敢看书的啊,这要是太后知道了,您可就完了,有来的事您忘了?”

我自己给自己带上簪子,朝她鄙夷道,“我都十三岁了,我爹都管不着我,你凭什么管我。”

有来死在我九岁那年冬天,李缺让人把他葬在了宫外。

李缺那个时候,精神好了些,不经常发疯,太后原本很惆怅,她害怕李缺不傻了,就再难以掌权朝堂。

可是后来一场大病还是让她在这场权势里退了步,她如今索居在乾西殿里,垂帘听政,听人念折子,其他的也不再管了。

当初我爹一听我想要读书,沉吟了一番,就肯定的说,“这是好事。如今太后凤体欠安,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入了皇陵。你只要争气一点儿,给李缺生个儿子,到时候李缺这个傻子不能主政,还不是你扶持着幼帝把控朝政。”

我疑惑,我本意是觉得自己认识的字太少了,而李缺也比以前要忙,不能经常来给我讲话本子。所以我想多识点儿字儿,自己看。

哪知我爹那颗拳拳谋反之心半刻也不能消停,只等蠢蠢欲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拍拍我脑袋,“别老弄你这破兔子。傻丫头,我的意思是,你现在不必靠康王,你只要赶紧给李缺生个儿子,就能和当今太后一样,扶养幼帝,垂帘听政,谋定天下。”

我颇为无言,且不说我能不能给李缺生个儿子,就是生了,康王还会袖手旁观的等着我儿子继位我听政吗?

而且最主要的是……“如果李缺不傻了怎么办?”我问。

我爹眉毛一抖,“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难道李缺不是真傻?”

他拍桌而起,似乎很激动,瞪着眼睛面色十分古怪。反派大约都有一颗如此敏感且细腻的心。

我含糊道,“也,也不是。我就是担心万一,万一李缺不傻了,您怎么办,是不是不和康王混在一起了。”

我爹鄙夷一声,“老子早就没和康王混了,他那厮眼高于顶狼子野心,称了位连杯汤也不会舍的分出来,搞不好还会来个狡兔死走狗烹。我啊,如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大约老年人都有些絮絮叨叨的毛病,不等我插话,他终于又想到了我刚刚的那个问题,有些严肃道:“如果李缺真不傻了,那就不能再让他活了。”

我吓了一跳,“怎么不傻了,您还容不下他呢。他不傻了,就能做个好皇帝了,那我皇后也能一直做下去,那你丞相位子也就稳当了啊。”

我爹眼睛如鹰隼,瞬间阴沉起来,他问,“你知道李缺是怎么傻的吗?”

我说,“他不是生下来就傻,缺心眼儿似的,所以皇上给他取名叫李缺吗?”

我爹摇头,有些以及往昔的踱到窗边,“他生来只是不爱哭不爱笑,不如一般皇子活泼罢了。他是在三岁那年傻的,是我让奶娘下的毒。”

我懵了,只感觉椒房殿的四壁都在晃悠,连眼前的八仙桌也在跳舞,杯盘狼藉。

我爹说,李缺刚生下来时,已经排在好些皇子的后头了。一个尾巴上的小皇子本来就该吃些苦受些冷落才好,可是他幸运就幸运在当年从一个皇后的肚子里爬出来。

那皇后跟了皇上好多年,一直没有子嗣,让其它妃嫔有机可乘,可劲儿的给先皇生小皇子。

先皇看着儿女满堂的,也就忘了皇后没有子嗣的事儿,还想着从贵妃的儿子里头挑一个立储。

哪晓得临了了,这皇后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当时先皇看着刚出生的李缺,感叹道:“是不甚活泼,朕近来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原来是缺了你啊。”

这李缺原该是弥补了先皇内心的空缺,后来却口耳相传的,都说李缺缺心眼缺脑子。

我爹当时就在绸缪,他这一生才享福没几天,不能等新帝一上位,就一朝天子一朝臣吧。良禽择木而栖,他当时择的便是康王,和康王的母妃一合计,干脆给李缺下毒,毒死毒不死都没什么,重要的是让李长礼当上皇帝。

可惜李缺命大,今太后又睿智挟持了我娘,所以我爹这狼子野心才被夭折了,整日斡旋在朝堂里,和康王不近不远,披着丞相的皮计划着谋反。

我爹走后,我再度陷入郁闷,一个人拿着元宵去外面晒太阳。

元宵就是这只灰兔子,我实在不会取名,便索性拿遇到它的那一天做起了名字。

这时是乾武十九年的初夏,知了暴走枝头叫的撕心裂肺。孙嬷嬷说,“知了早鸣,有些不详啊。奴才给你和皇上一人缝个香袋子吧。到时候让有去去外面的观音庙求两个平安福,再拿到司天监镇上几天,保准你们年岁平安。”

可是她眼睛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明朗了,线总是穿不过针头,便是侥幸穿过去了,又老是扎着自己的手。

我摸着兔子,听着她的嘶嘶声,有些受不住,像是扎了我自己一样,就从她手上把针线接过来自己做。

我给自己的香囊挑了个锁玉草的花样子,又给李缺选了一个滚云纹的。

嬷嬷说,“这两个不好,锁玉草长叶带开花,一季就没了,滚云纹虽是皇家之用,但流云易逝,做佩饰就不好了。不如把两个都绣成合欢花的吧。”

我在篮子里翻了半晌,也没找到那合欢花的花样子,又记不清那合欢花到底长什么样,就去找了本《民间图鉴》,铺在外面的石桌上照着画。

孙嬷嬷给我打扇子,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这宫里的家常。

偌大深宫,主子不过我们这么几位,太后居于西边,先皇的妃子们多送去了行宫,李缺又只有我这一个皇后,到底冷清了。

她说的也统共不是太后的病怎么样了,乾西宫又添了什么家什。连带着我们椒房殿的屋子其实也旧了,还是该翻新一下。

我那装手饰的妆奁有颗东珠掉了,也不知被哪个猴头儿捡去了,回头还是得让司珍房的再补一颗。

我嘴上连连称是,眼睛却一直看着花样子,怕把它们画坏了。

顶着太阳又画了小半个时辰,才画完了一个,有些口渴,便揉着手腕朝孙嬷嬷说,“把茶给我递过来一杯。”

她今日动作到快,眨眼就送了个青瓷杯子在我面前。

杯子的底部和盖碗儿处搭着的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只可惜被裹了一层泥泞,肮脏不堪,只想让人捉着这手去好好涮洗涮洗。我幽怨转头,果然是李缺。

他今年也该到十九岁了,正是风华正茂,芝兰玉树的年纪。明黄的五龙戏珠的袍服脱了下来,换成了一身月牙白的直缀长衫,腰间挂上两块勾兰玉珏,更显的清俊逸然了。

他的脸也从以前的英气里添了丝威严,如墨的眼睛深沉如海,微抿着唇,让人看不透彻,只是朝我笑起来,还是星光璀璨,视线不可陡转。

我小心接过茶抿了一口,“你怎么来了。”

他凑过来,“我不来还不知道你在给我绣香包呢。”

我不理他,“谁说给你绣的,我给自己绣呢。”

“给自己绣干嘛要画两个花样子。”

我扭头,“我,我肯定要给元宵一个啊。”

他跟过来,扇子不停,有些郁闷道,“原来做皇帝还不如一只兔子啊,这兔子好像还是我当时带回来的吧。我可真可怜,被媳妇儿抛弃了,连兔子也不认我了。”

我不禁哈哈大笑,被他逗的一阵乐。

他揽着我,顺手把杯子丢出去了。他低垂着眼睛时,刚好能看见眼珠上映有两个小原点,都是我的倒影。

倒影渐渐靠近,我俩近在咫尺,四目相对间,那双黑眸子一片认真与睿智,我爹的话就这么闯进了脑海来。

如果他不傻就不能让他活了。

他不是三岁时傻的,那毒是我下的。

我的心口一跳,在两唇相碰即将碰到时,慌忙推开了他。他眼睛光彩一滞,有些疑惑的看向我。

我摇摇头,抱起了篮子,外面怪热的了,进屋吧。

他哦了一声,提着元宵,跟了进来。

刚刚那一推,到底是有些尴尬了,我有些心乱如麻,更是不知道说什么。

听着更漏流了好一阵,他问我,“晚上想听戏本子吗?我让人从紫金阁找了好些,牡丹亭琵琶记南柯记,你想听哪个?我批完了折子早点过来陪你。”

紫金阁是宫外一处最大的戏楼子,很多戏本子只可内借,概不外穿,我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找到这些。

他对我这般好,却因我爹傻了这些年。不管他真傻假傻,那毒总是让我心有余悸。

我内心烦躁,他的温声耳语更让我不敢看他,舌头也开始乱语起来,“今晚你别来了吧,我找了清思阁的先生教我读文章。”

李缺一愣,“晚上也读?”

我点头,怕他不信,解释道,“是以前教过琅玉公主的顾阁老,他下午要编修史书,我便晚上学。”

他默了默,又稍坐了会儿才出去,走到门口,却在那两盆金盏桔子树那儿停了下。

我扫了眼,想起以前那摆的是他送的银梭子,也不知道是被谁换了,但不知为什么他看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