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就惊讶地问道:“万圣老龙却不生事,怎么敢偷塔宝?”行者就回道:“他近日招了一个驸马,乃是九头虫成精。他郎丈两个做贼,将祭赛国下了一场血雨,把金光寺塔顶舍利佛宝偷来。那国王不解其意,苦拿着僧人拷打。
是我师父慈悲,夜来扫搭,当被我在塔上拿住两个小妖,是他差来巡探的。今早押赴朝中,实实供招了。那国王就请我师收降,师命我等到此。先一场战,被九头虫腰里伸出一个头来,把八戒衔了去,我却又变化下水,解了八戒。才然大战一场,是我把老龙打死,那厮们收尸挂孝去了。我两个正议索战,却见兄长仪仗降临,故此轻渎也。”
二郎听他说连老龙都打死了,就问道:“既伤了老龙,正好与他攻击,使那厮不能措手,却不连窝巢都灭绝了?”八戒回道:“虽是如此,奈天晚何?”二郎听他这么说,却是道:“兵家云,征不待时,何怕天晚!”
康姚郭直四人对二郎道:“大哥莫忙,那厮家眷在此,料无处去。孙二哥也是贵客,猪刚鬣又归了正果,我们营内,有随带的酒肴,教小的们取火,就此铺设:一则与二位贺喜,二来也当叙情。且欢会这一夜,待天明索战何迟?”
二郎听他们这般建议,就大喜道:“贤弟说得极当。”却命身旁小校安排,行者道:“列位盛情,不敢固却。但自做和尚,都是斋戒,恐荤素不便。”二郎道:“有素果品,酒也是素的。”众兄弟就在星月光前,幕天席地的,举杯叙旧。
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早不觉已是东方发白。那八戒几锺酒吃得兴抖抖的,就道:“天将明了,等老猪下水去索战也。”二郎叮嘱道:“元帅仔细,只要引他出来,我兄弟们好下手。”八戒笑道:“我晓得!我晓得!”
就见八戒敛衣缠钯,使一个分水的法子,跳将下去,径直来至那牌楼下,发声喊,就一路打入殿内。此时那龙子正披了麻,看着那老龙尸身正哭着,龙孙则是与那驸马,在后面收拾棺材哩。
这八戒一路叫骂上前,手起处,钯头着重,把那个龙子夹脑连头,一钯筑了九个窟窿,吓得那龙婆与众妖往里面乱跑,哭道:“长嘴和尚又把我儿打死了!”那驸马闻言,即使着月牙铲,带着龙孙往外杀来。
这八戒举钯迎敌,且战且退,跳出水中。这岸上齐天大圣与七兄弟一拥上前,使着槍刀乱扎,把几个全都龙孙剁成几断肉饼。那驸马见他们手不停当,就在山前打了个滚,又现了本象来,展开翅,在山间旋绕飞腾。
二郎即取出金弓,安上银弹,扯满铉弓,往上就打。那怪急铩翅,掠到边前,要咬二郎;却不料半腰伸出一个头来,正是哮天犬,九头虫就被那头细犬,撺上去,汪的一口,把一个头血淋淋的咬将下来。
那怪物负痛逃生,径投北海而去。八戒便要赶去,行者却是止住他道:“且莫赶他,正是穷寇勿追,他被细犬咬了头,必定是多死少生。等我变做他的模样,你分开水路,赶我进去,寻那宫主,诈他宝贝来也。”
二郎与六圣回道:“不赶他,倒也罢了,只是遗这种类在世,必为后人之害。”
那八戒依言,分开水路,行者则是变作那怪相貌前走,八戒则是吆吆喝喝后追。二人一路渐渐追至龙宫,只见那万圣公主问道:“驸马,怎么这等慌张?”行者回道:“那八戒得胜,把我赶将进来,觉道不能敌他。你快把宝贝好生藏了!”
那宫主急忙之间,难以识得真假,即于后殿里取出一个浑金的匣子来,递与行者,道:“这是佛宝。”又取出另一个白玉匣子,也递与行者道:“这是九叶灵芝。你拿这宝贝藏去,等我与猪八戒斗上两三合,挡住他,你将宝贝收好了,再出来与他合战。”
行者将两个匣儿收在身边后,就把脸一抹,现了本象,喝道:“宫主,你看我可是驸马么?”宫主见是行者变化,就有些慌了,便要上前去抢夺匣子,冷不防被八戒跑上去,着背一钯,筑倒在地。
还有一个老龙婆见一家子都死个干净,撤身就走,却是被八戒扯住,举钯要筑,行者道:“且住!莫打死他,留个活的,好去国内见功。”
于是八戒就将那龙婆提出水面。行者随后捧着两个匣子上了岸,对二郎感谢道:“感兄长威力,得了宝贝,扫净妖贼也。”二郎却是谦虚道:“一则是那国王洪福齐天,二则是贤昆玉神通无量,我何功之有!”
眉山兄弟们俱道:“孙二哥既已功成,我们就此告别。”行者感谢不尽,欲留七圣同见国王。诸公却都不肯,遂帅众回灌口去了。
送走七圣后,行者捧着匣子,八戒拖着龙婆,二人半云半雾,顷刻间回到了国内。原来那金光寺解脱的和尚,都在城外迎接,忽而看见他两个云雾定时,就近前磕头礼拜,将他两个接入城中。
此时那国王与唐僧正在殿上讲论佛法,这里有先走的和尚礼仗着胆,入朝门奏道:“万岁,孙猪二老爷擒贼获宝而来也。”那国王听说行者和八戒回来了,连忙下了殿,共唐僧,沙僧二人,迎着他俩,称谢神功不尽,随命人排筵谢恩。
三藏劝道:“且不须赐饮,着小徒归了塔中之宝,方可饮宴。”三藏又问行者道:“汝等昨日离国,怎么今日才来?”行者就把那战驸马,打龙王,逢真君,败妖怪,及自己变化诈了妖怪宝贝之事,与师父细说了一遍。
三藏与国王,还有一帮子的大小文武,闻言俱是喜之不胜。国王又问道:“龙婆能人言语否?”八戒回道:“乃是龙王之妻,生了许多龙子龙孙,岂不知人言?”国王道:“既知人言,快早说前后做贼之事。”
龙婆如今被擒,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道:“偷佛宝,我全不知,都是我那夫君龙鬼与那驸马九头虫,知你塔上之光乃是佛家舍利子,三年前下了血雨,乘机盗去。”又问道:“灵芝草是怎么偷的?”
龙婆回道:“只是我小女万圣宫主私入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的王母娘娘九叶灵芝草。那舍利子得这草的仙气温养着,千年不坏,万载生光,去地下,或田中,扫一扫即有万道霞光,千条瑞气。如今被你夺来,弄得我夫死子绝,婿丧女亡,千万饶了我的命罢!”
八戒却道:“正不饶你哩!”行者道:“家无全犯,我便饶你,只便要你长远替我看塔。”龙婆早就没了脾气,说道:“好死不如恶活。但留我命,凭你教做甚么。”行者就叫人取铁索来,当驾官即取来铁索一条,把那龙婆的琵琶骨穿了,教沙僧道:“请国王来看我们安塔去。”
那国王即忙排驾,同三藏一起携手出朝,并文武多官,来至金光寺,众人上可塔。将那舍利子安在第十三层塔顶的宝瓶中间,又把那龙婆锁在塔心柱上,而后念动真言,唤出本国土地、城隍与本寺伽蓝,让他们每三日给这龙婆送饮食一餐,与这龙婆度口,少有差讹,即行处斩,众神暗中领诺退下。
行者却将那芝草把这十三层塔层层扫过,依旧安在瓶内,温养舍利子。这才是整旧如新,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依然金光射出,八方共睹,四国同瞻。众人下了塔门后,国王就谢道:“不是老佛与三位菩萨到此,怎生得明此事也!”
行者却是忽然说道:“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动之物,光乃-灼之气。贫僧为你劳碌这场,将此寺改作伏龙寺,教你永远常存。”那国王即命换了字号,悬上一面新匾,乃是刚准备好的“敕建护国伏龙寺”。
一壁厢安排好师徒四人享用御宴,一壁厢又召丹青妙手写下四众生形,在五凤楼上注了名号。国王摆銮驾回宫,又赐金玉酬答他们,师徒四人却是坚辞,一毫不受。这真个是:邪怪剪除万境静,宝塔回光大地明。
祭赛国王谢了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所赠金玉,见四人分毫不受,果真高风亮节,就命当驾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了两套,鞋袜也各做了两双,绦环各做两条,外备一些干粮烘炒,为他们倒换了通关文牒。
而后国王大排銮驾,并文武多官,满城百姓,依以及伏龙寺的僧人,大吹大打的,送四众出了城。大约行了有二十里,就先辞了国王。众人又送了二十里,也辞回了。伏龙寺的僧人却是送了足足有五六十里,还不肯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
行者见他们都不肯回去,就弄了个手段,把身上的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对着这些毫毛吹了口仙气,叫道“变!”那些毫毛就都变作了斑斓猛虎,拦住前路,哮吼踊跃。众僧就有些恐惧,不敢前进,大圣这才引着师父策马而去。
少时间,师徒四人去得远了,众僧人都放声大哭,都喊道:“有恩有义的老爷!我等无缘,不肯度我们也!”
且不说众僧在此啼哭,却说那师徒四众,走上大路后,行者这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正是时序易迁,又早又是冬残春至,天气不暖不寒,正好逍遥行路。
师徒四人忽见前面有一条长岭,岭顶上是一条路。三藏勒马观看,就见那岭上荆棘丫叉,薜萝牵绕,虽是有道路的痕迹,可左右却都是些荆刺棘针。唐僧就叫道:“徒弟,这路怎生走得?”行者反问道:“怎么走不得?”
三藏就道:“徒弟啊,路痕在下,荆棘在上,只除是蛇虫伏地而游,方可去了。若你们走,腰也难伸,教我如何乘马?”八戒赶忙道:“不打紧,等我使出钯柴手来,把钉钯分开荆棘,莫说乘马,就抬轿也包你过去。”
三藏却道:“你虽有力,长远难熬,却不知有多少远近,怎生费得这许多精神!”行者也觉得不是事,就道:“不须商量,等我去看看。”
就见行者将身一纵,跳在半空看时,却是发现这荆棘林一望无际。真个是: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索,日影映煌煌。
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萝缠古树,藤葛绕垂杨。盘团似架,联络如床。有处花开真布锦,无端卉发远生香。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西方荆棘长!
行者看罢风景多时,方才将云头按下,说道:“师父,这去处远哩!”三藏问道:“有多少远?”行者回道:“一望无际,似有千里之遥。”三藏大惊问道:“怎生是好?”沙僧却是笑道:“师父莫愁,我们也学烧荒的,放上一把火,烧绝了荆棘过去。”
八戒是个种过庄家的,就说道:“莫乱谈!烧荒的须在十来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蕃盛之时,怎么烧得!”行者也道:“就是烧得,也怕人子。”三藏道:“这般怎生得度?”八戒却是笑道:“要得度,还依我。”
好呆子,就见他捻个诀,念了个咒语,而后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足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把手中的钉钯幌一幌,教道“变!”就变做了一把足有三十丈长短的钯柄,拽开步,双手使着钯,将荆棘左右搂开,道:“请师父跟我来也!”
三藏见了,心中甚喜,即策马紧随在八戒身后。后面还有沙僧挑着行李,行者也使铁棒拨开一旁的荆棘。这一日八戒未曾住手,竟是足足行了有百十里,将第二天天晚时分,看见前面有一块空阔之处,当路上还有一通石碣,上面写有三个大字,乃是“荆棘岭”;下另外还有两行十四个小字,乃是“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
八戒见了,就笑道:“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三藏欣然下马,道:“徒弟啊,累了你也!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待明日天光再走。”八戒道:“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兴,连夜搂开路走他娘!”那长老只得相从。
八戒上前继续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的,又行足足了一日一夜,却又是天色晚矣。就见那前面蓬蓬结结的,又闻得有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却正好前面又有一段空地,中间乃是一座古庙,庙门之外,却是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
三藏下马后,与三个徒弟同看,就只见岩前古庙枕寒流,落目荒烟锁废丘。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竹摇青翠疑闻语,鸟弄余音似诉愁。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行者看了,说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
沙僧却道:“师兄差疑了,似这杳无人烟之处,又无个怪兽妖禽,怕他怎的?”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面,转出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后面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的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跪下道:“大圣,小神乃荆棘岭土地,知大圣到此,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奉上老师父,各请一餐。此地八百里,更无人家,聊吃些儿充饥。”
八戒早就饿了,见状就十分欢喜,上前舒手,就欲取饼来吃。却不知行者端详已久,喝一声,说:“且住!这厮不是好人!休得无礼!你是甚么土地,来诳老孙!看棍!”那老者见他打来,就将身一转,化作一阵陰风,呼的一声,把个长老摄将起去,飘飘荡荡,不知摄去何所。
慌得那大圣没跟寻处,八戒沙僧俱相顾失色,白马亦只自惊吟。三兄弟连马四口,都是恍恍忽忽的,远望高张,还是无三藏下落,前后找寻不到。
却说那老者同鬼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轻轻地放下,与他携手相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
那长老闻言,却才定了性子,睁眼仔细观看,真个是: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每见翠岩来鹤,时闻青沼鸣蛙。更赛天台丹灶,仍期华岳明霞。说甚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坐久幽怀如海,朦胧月上窗纱。
三藏正自点看风景,渐觉已是月明星朗,只听得有人语相谈,都说道:“十八公请得圣僧来也。”长老抬头观看,却是三个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绿鬓婆娑,第三个虚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来与三藏作礼。
长老还了礼,问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十八公笑道:“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三藏躬身行礼道:“敢问仙翁尊号?”
十八公回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三藏又问道:“四翁尊寿几何?”孤直公回道:“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凌空子笑道:“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拂云叟笑道:“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劲节十八公笑道:“我亦千年约有余,苍然贞秀自如如。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