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随着崔判官、朱太尉,自从脱了枉死城中的一众冤家债主之后,前进多时,却来到“六道轮回”之所,又见那轮回盘下,腾云的,身披霞帔;受刑的,腰挂金鱼;僧尼道俗,走兽飞禽,魑魅魍魉,全都奔走入了那轮回之下,各进其道。
唐王见状,就问身旁的崔判官:“此意何如?”判官回道:“陛下明心见性,是必记了,传与阳间人知。这唤做‘六道轮回’:行善的,升化仙道;尽忠的,超生贵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还生人道;积德的,转生富道;恶毒的,沉沦鬼道。”
唐王听说,如此因果循环,善恶有报,点头叹道:“善哉真善哉!作善果无灾!善心常切切,善道大开开。莫教兴恶念,是必少刁乖。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
而后判官一直将唐王送至那六道轮回上边的“超生贵道门”,拜呼唐王道:“陛下呵,此间乃出头之处,小判告回,着朱太尉再送一程。”唐王谢道:“有劳先生远送。”
判官却是摆摆手,叮嘱太宗道:“陛下到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
唐王一一准奏,而后辞了崔判官,随着那朱太尉,一同走入门来。那太尉见门里还有一匹海骝马,上面鞍鞯齐备,就请唐王上马,太尉在左右亲自扶持。只见马行如箭,不多时,就早到了渭水河边,只见那水面上又有一对金色鲤鱼在河里面翻波跳斗。
唐王见了这两尾鲤鱼,一时心喜,竟是兜马贪看不舍。太尉劝道:“陛下,趱动些,趁早赶时辰进城去也。”那唐王却是只管贪看,依旧不肯前行,被太尉撮着脚,高呼道:“还不走,等甚!”而后扑的一声,望那渭河将唐王推下马去,唐王却是就此脱了阴司,回了阳世。
此时那唐朝驾下有徐茂功、秦叔宝、胡敬德、段志贤、马三宝、程咬金、高士廉、房玄龄、杜如晦、傅奕、张道源、张士衡等文武众臣,以及后宫内的一众嫔妃、皇子、公主,都在那白虎殿上为太宗举哀。
这壁厢群臣正议,要传下哀诏,晓谕天子,欲扶太子登基。此时有魏征在旁,劝说道:“列位且住。不可!不可!假若惊动州县,恐生不测。且再按候一日,我主必还魂也。”下边却是闪出许敬宗说道:“魏丞相言之甚谬。自古云:‘泼水难收,人逝不返。’你怎么还说这等虚言,惑乱人心,是何道理!”
魏征凛然不惧,说道:“不瞒许先生说,下官自幼得授仙术,推算最明,管取陛下不死。”他正要与众人讲处之事,只听得那棺中连声大叫道:“痛杀我耶!痛杀我耶!”吓得在场的文官武将都是心慌,皇后嫔妃无不胆战。一个个:
面如秋后黄桑叶,腰似春前嫩柳条。储君脚软,难扶丧杖尽哀仪;侍长魂飞,怎戴梁冠遵孝礼?嫔妃打跌,彩女欹斜:嫔妃打跌,却如狂风吹倒败芙蓉;彩女欹斜,好似骤雨冲歪娇菡萏。众臣悚惧,骨软筋麻。战战兢兢,痴痴痖痖。
把一座白虎殿却像断梁桥;闹丧台就如倒塌寺。此时众宫人走得精光,那个敢近灵扶柩。
多亏了正直的徐茂功,凛烈的魏丞相,有胆量的秦琼,忒猛撞的敬德,上前来扶着棺材,叫声道:“陛下有甚么放不下心处,说与我等,不要弄鬼,惊骇了眷族。”魏征却是说道:“不是弄鬼,此乃陛下还魂也。快取器械来!”
而后招来工匠,打开太宗的棺盖,果然看见太宗好好地坐在里面。全然不似死人,口中还不停地叫道“痛死我了!是谁救捞?”茂功等人连忙上前扶起太宗,说道:“陛下苏醒莫怕,臣等都在此护驾哩。”
唐王方才睁开眼来,却是因为棺材里面太暗了,眼睛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外界的光线,道:“朕适才好苦:躲过阴司恶鬼难,又遭水面丧身灾。”众臣问道:“陛下宽心勿惧,有甚水灾来?”唐王说道:“朕骑着马,正行至渭水河边,见双头鱼戏;被朱太尉欺心,将朕推下马来,跌落河中,几乎溺死。”
魏征闻言,知道是复生必经之事,于是道:“陛下鬼气尚未解。”急忙命太医院进献安神定魄的汤药,又安排好粥膳。让太宗连服了一二次,方才反本还原,知得人事。此时离唐王死去,已有三昼夜,如今又回到阳间为君。
有诗曰:万古江山几变更,历来数代败和成。周秦汉晋多奇事,谁似唐王死复生?
当日天色已晚,众臣请唐王先行归寝,而后各各散讫。等到次日一早,众人都是脱却了身上孝衣,换了平日上朝的彩服,一个个红袍乌帽,一个个紫绶金章,在那朝门外等候太宗宣召。
又说这边太宗自从服了太医进献的安神定魄之剂后,又连进了数次粥汤,被众臣扶入寝室,一夜稳睡,保养好了精神,直至天明方才起来,振奋精神,抖擞威仪,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顶冲天冠,穿一领赭黄袍。系一条蓝田碧玉带,踏一对创业无忧履。貌堂堂,赛过当朝;威烈烈,重兴今日。好一个清平有道的大唐王,起死回生的李陛下。
唐王上了金銮宝殿坐定,聚集起两班文武,山呼完毕之后,依品分班。只听得左右的侍御官传旨道:“有事出班来奏,无事退朝。”那东厢当即闪过徐茂功、魏征、杜如晦、房玄龄、袁天罡、李淳风、许敬宗等;西厢也闪过殷开山、刘洪基、马三宝、段志贤、程咬金、秦叔宝、胡敬德、薛仁贵等人。
这一干大唐柱石,一齐上前,在白玉阶前,俯伏启奏太宗道:“陛下前朝一梦,如何许久方觉?”太宗说道:“日前接得魏征书,朕觉神魂出殿,只见羽林军请朕出猎。正行时,人马无踪,又见那先君父王与先兄弟争嚷。
正难解处,见一人乌帽皂袍,乃是判官崔珏,喝退了先兄弟。朕将魏征书传递与他。正看时,又见青衣者,执幢幡,引朕入内,到森罗殿上,与十代阎王叙坐。他说那泾河龙诬告我许救转杀之事,是朕将前言陈具一遍。
他说已三曹对过案了,急命取生死文簿,检看我的阳寿。时有崔判官传上簿子。阎王看了道,寡人有三十三年天禄,才过得一十三年,还该我二十年阳寿,即着朱太尉、崔判官,送朕回来。朕与十王作别,允了送他瓜果谢恩。
自出了森罗殿,见那阴司里,不忠不孝,非礼非义,作践五谷,明欺暗骗,大斗小秤,奸盗诈伪,淫邪欺罔之徒,受那些磨烧舂锉之苦,煎熬吊剥之刑,有千千万万,看之不足。又过着枉死城中,有无数的冤魂,尽都是六十四处烟尘的草寇,七十二处叛贼的魂灵,挡住了朕之来路。
幸亏崔判官作保,借得河南相老儿的金银一库,买转鬼魂,方得前行。崔判官教朕回阳世,千万作一场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孤魂,将此言叮咛分别。出了那六道轮回之下,有朱太尉请朕上马。飞也相似行到渭水河边,我看见那水面上有双头鱼戏。正欢喜处,他将我撮着脚,推下水中,朕方得还魂也。”
众臣听闻此言,知晓了太宗在地府的经历之后,无不称贺,遂就此事编行传报,广布天下得知,各府县官员听闻此事,皆是上表称庆。
太宗为了积攒阴德,庆祝自己死而复生,便又传旨下去,要大赦天下罪人,查看狱中重犯。当时有审官将刑部判处绞斩的罪人,查获有四百余名,将名册呈上。太宗将他们全都暂时放赦回家,拜辞了父母兄弟,托付财产与亲戚子侄,等到明年今日赴曹,仍领应得之罪。
众犯皆是谢恩而退。太宗又出恤孤榜文,又查明宫中尚有老幼彩女合共有三千人,出旨将她们配与军户。自此,内外俱善。有诗为证,诗曰:大国唐王恩德洪,道过尧舜万民丰。死囚四百皆离狱,怨女三千放出宫。天下多官称上寿,朝中众宰贺元龙。善心一念天应佑,福荫应传十七宗。
太宗放出了大量宫女,又释放了不少死囚之后;又出一封御制榜文,遍传天下。只见榜曰:乾坤浩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使心用术,果报只在今生;善布浅求,获福休言后世。千般巧计,不如本分为人;万种强徒,怎似随缘节俭。心行慈善,何须努力看经?意欲损人,空读如来一藏!
自此之后,盖天下无有一人不行善者。这壁厢太宗又出一招贤榜,招人进献瓜果送到阴司里面去;又派人将内库中的宝藏金银一库,差鄂国公胡敬德上到河南开封府,寻访相良,还了债。
这求贤榜张贴了数日之后,有一个愿意赴命到阴司进献瓜果的贤者,他本是均州人士,姓刘名全,家中本有万贯之资。只因为妻子李翠莲在自家门首,拔下头上金钗斋僧,刘全见状就骂了她几句,说她不遵妇道,擅出闺门。
李氏一时忍气不过,竟是就此自缢而死。撇下一双儿女尚且年幼,昼夜悲啼。刘全又不忍见儿女这般凄惨,心中无奈,便也舍了性命,弃了家缘,撇了一双儿女,情愿以死进瓜,故而将这皇榜揭了,来见唐王。
唐王随即传下旨意,教他去金亭馆里,头顶上着一对南瓜,袖中带着阴司要用的黄钱,口中噙这剧毒药物。
那刘全果然甘愿服毒而死,而后一点魂灵,顶着瓜果,带着黄钱早已是到鬼门关上。把门的鬼使喝问道:“你是甚人,敢来此处?”刘全赶忙回道:“我奉大唐太宗皇帝钦差,特进瓜果与十代阎王受用的。”又将袖中黄钱递给鬼使,那鬼使便欣然将他接引入内。
而后刘全径直赶至森罗宝殿上,见了阎王,将带来的瓜果进上,启奏道:“奉唐王旨意,远进瓜果,以谢十王宽宥之恩。”阎王见果然是未曾见过的瓜果,大喜道:“好一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遂收了瓜果。
而后阎王又问起了那进瓜的人姓名,是那方人氏。刘全回道:“小人是均州城民籍,姓刘名全。因妻李氏缢死,撇下儿女,无人看管,小人情愿舍家弃子,捐躯报国,特与我王进贡瓜果,谢众大王厚恩。”
十王闻言,连忙命判官前去查勘刘全妻子李氏是否还在幽冥逗留。那鬼赶忙使速去唤来刘全妻子,令他二人在森罗殿下,夫妻相会。二人一见面,感慨良多,诉罢前言之后,俱是回谢十王的恩宥。
而那阎王却在检生死簿子看时,发现他夫妻二人本都该有登仙之寿,不该如此早夭,急忙差鬼使将二人送回阳间。鬼使却是有些为难,启奏道:“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魂将何附?”阎王略作沉思,吩咐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你可借他尸首,教他还魂去也。”
于是那鬼使领了命,即将刘全夫妻二人送归阳间还魂。带定二人魂魄,出了阴司之后,只见那阴风绕绕,径直到了长安大国都,鬼使先将刘全的魂灵,推入金亭馆里他的尸身之中;又将李翠莲的灵魂,带进了皇宫内院。
只见那太宗之妹,玉英宫主,此时正在花阴下,徐步绿苔而行,冷不防被鬼使扑了个满怀,推倒在地上,鬼差于是活捉了她的灵魂;却又将李翠莲的魂灵,推入了玉英的身体内。鬼使做完这些之后,就回转阴司找阎王复命去了。
却说宫院中的大小侍婢,见玉英宫主忽然跌死,急忙走入金銮殿,报与三宫皇后道:“宫主娘娘跌死也!”皇后闻言大惊,随即报太宗得知。太宗闻言,点头叹息道:“此事信有之也。朕曾问十代阎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促。’果中其言。”
合宫人闻言,都来悲切,待到众人赶到花阴下看玉英共主尸身之时,只见那宫主却还是微微有气。唐王连忙叫道:“莫哭!莫哭!休惊了她。”遂亲自上前,将御手扶起玉英头来,叫道:“御妹苏醒苏醒。”
只见那宫主忽的翻身起来,叫道:“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眉头微皱,喝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宫主抬头睁眼观看,却是认不得,问道:“你是谁人,敢来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
宫主却是辩道:“我那里得个甚么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我的乳名唤做李翠莲;我丈夫姓刘名全。两口儿都是均州人氏。因为我三个月前,拔金钗在门首斋僧,我丈夫怪我擅出内门,不遵妇道,骂了我几句,是我气塞胸堂,将白绫带悬梁缢死,撇下一双儿女,昼夜悲啼。
今因我丈夫被唐王钦差,赴阴司进瓜果,阎王怜悯,放我夫妻回来。他在前走。因我来迟,赶不上他,我绊了一跌。你等无礼!不知姓名,怎敢扯我!”太宗闻言,有些想法,却是没有对众人明说,只是吩咐众宫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说哩。”
而后太宗传旨教太医院进献汤药,先命人将玉英扶入宫中看管起来。
唐王当殿之时,忽然又有当驾官启奏太宗道:“万岁,今有进瓜果人刘全还魂,在朝门外等旨。”唐王听闻又有人死而复生,大惊失色,急忙传旨下去,将刘全召进殿来,。刘全进殿之后,俯伏于丹墀之下。
太宗问刘全道:“进瓜果之事何如?”刘全回道:“臣顶瓜果,径至鬼门关,引上森罗殿,见了那十代阎君,将瓜果奉上,备言我王殷勤致谢之意。阎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
唐王又问道:“你在阴司见些甚么来?”刘全回道:“臣不曾远行,没见甚的,只闻得阎王问臣乡贯、姓名。臣将弃家舍子,因妻缢死,愿来进瓜之事,说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过我妻,就在森罗殿下相会。一壁厢又检看死生文簿,说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寿,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后行,幸得还魂。但不知妻投何所。”
唐王闻言,惊问道:“那阎王可曾说你妻甚么?”刘全回道:“阎王不曾说甚么,只听得鬼使说:‘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教翠莲即借玉英尸还魂去罢。’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家居何处,我还未曾得去找寻哩。”
唐王闻奏,已是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想必是御妹确实是死了,如今的玉英宫主,不过是刘全妻子李氏翠莲借尸还魂罢了,虽是心中有些伤感,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天意如此,好歹也是成全了人家一对夫妻,结个善缘。
于是唐王又满心欢喜地对身旁的诸多官员道:“朕别阎君,曾问宫中之事;他言老幼俱安,但恐御妹寿促。却才御妹玉英,花阴下跌死,朕急扶看,须臾苏醒,口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问他详细,他说的话,与刘全一般。”
魏征闻言,启太宗奏道:“御妹偶尔寿促,少苏醒即说此言,此是刘全妻借尸还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请宫主出来,看他有甚话说。”唐王却是有些拿不准,迟疑道:“朕才命太医院去进药,不知何如。”
只是此事毕竟不好拖延,太宗思量了一会儿后,就教妃嫔入后宫去请玉英宫主。此事那宫主在后宫里面乱嚷道:“我吃甚么药!这里那是我家!我家是清凉瓦屋,不像这个害黄病的房子,花狸狐哨的门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这宫主正在嚷时,只见来了四五个女官,还有两三个太监,扶着她直至殿上。唐王问道:“你可认得你丈夫么?”玉英回道:“说那里话,我两个从小儿的结发夫妻,与他生男长女,怎的不认得?”唐王叫内官搀她下去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