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呆子见他们都说自己,就道:“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这如今茶水不得见面,灯火也无人管,虽熬了这一夜,但那匹马明日又要驮人,又要走路,再若饿上这一夜,只好剥皮罢了。你们坐着,等老猪去放放马来。”
那呆子便虎急急的,解了缰绳,拉出马去。行者对悟净说道:“沙僧,你且陪师父坐这里,等老孙跟他去,看他往那里放马。”三藏叮嘱行者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回道:“我晓得。”
于是这大圣走出厅房后,就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红蜻蜓儿,飞出了前门,赶上八戒。
此时那呆子却是拉着马,有草处且不教马吃草,只是嗒嗒嗤嗤的赶着马,一直转到后门首去,只见那妇人,带了三个女子,在后门外闲立着,正看菊花儿耍子呢。他娘女四人看见八戒来时,三个女儿全都闪将进去,只有那妇人伫立在门首问道:“小长老那里去?”
这呆子却是丢了缰绳,上前唱个喏,就道声:“娘!我来放马的。”那妇人闻言,眉开眼笑地说道:“你师父忒弄精细,在我家招了女婿,却不强似做挂搭僧,往西跄路?”八戒也笑道:“他们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
那妇人故作犹豫,说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无个家长,招一个倒也罢了,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八戒闻言,连忙道:“娘,你上复令爱,不要这等拣汉。想我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
妇人问道:“你怎的说么?”八戒回道:“我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妇人听他这么说,看来是打定主意,想要入赘了,于是吩咐道:“既然干得家事,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不尴尬,便招你罢。”八戒却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我。”
妇人闻言,就道:“也罢,也罢,等我与小女说。”只见她闪进去,扑的便掩上后门。八戒也不放马了,就将那马拉向前来。怎知孙大圣早已化作蚊虫,已经尽知其事,只见他转翅飞来,现了本相,先见唐僧,说道:“师父,悟能牵马来了。”
长老不知道八戒做的那些勾当,只是道:“马若不牵,恐怕撒欢走了。”行者闻言,却是笑将起来,把那妇人与八戒说的勾当,与三藏从头说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没过多少时间,就只见呆子已是将马拉来拴下,长老问道:“你马放了?”八戒道:“无甚好草,没处放马。”行者见他不说实话,就问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呆子闻得此言,情知已是走了消息,也就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
又听府内得呀的一声,那腰门开了,有两对红灯,一副提壶,香云霭霭,环佩叮叮,那妇人带着她的三个女儿,走将出来,分别叫做真真、爱爱、怜怜,一起出来拜见那取经的人物。那四个女子全都排立在厅中,朝上礼拜。
那三个女儿果然也生得标致,但见她: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逸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
说甚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那三藏合掌低头,孙大圣佯佯不睬,这沙僧转背回身。唯有那猪八戒,却是看得眼不转睛,淫心紊乱,色胆纵横,扭捏着悄语低声地说道:“有劳仙子下降。娘,请姐姐们去耶。”
于是那三个女子,全都转入屏风后,只将一对纱灯留下。妇人又问道:“四位长老,可肯留心,着那个配我小女么?”悟净道:“我们已商议了,着那个姓猪的招赘门下。”八戒却还是假意推脱道:“兄弟,不要栽我,还从众计较。”
行者笑道:“还计较甚么?你已是在后门首说合的停停当当,娘都叫了,又有甚么计较?师父做个男亲家,这婆儿做个女亲家,等老孙做个保亲,沙僧做个媒人。也不必看通书,今朝是个天恩上吉日,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
八戒摆手说道:“弄不成!弄不成!那里好干这个勾当!”行者道:“呆子,不要者嚣,你那口里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甚么弄不成?快快的应成,带携我们吃些喜酒,也是好处。”只见他一只手揪着那八戒,另一只手扯住那妇人,说道:“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
就见那呆子脚儿趄趄的要往那里面走,那妇人却是唤来童子,吩咐道:“展抹桌椅,铺排晚斋,管待三位亲家。我领姑夫房里去也。”这壁厢又吩咐好府内的庖丁排筵设宴,只待明晨会亲,那几个童子,又领命去了。他们三个吃了斋后,便急急铺铺,都在客座里安歇下来。
却说那八戒则是跟着丈母,一路行入里面,一层层的,也不知有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到处都尽是门槛绊脚。呆子连道:“娘,慢些儿走,我这里边路生,你带我带儿。”那妇人道:“这都是仓房、库房、碾房各房,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
八戒心中大喜,道:“好大人家!”也顾不上这许多的磕磕撞撞,转湾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那妇人吩咐道:“女婿,你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进来了。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阴阳,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
八戒道:“娘,娘说得是,你请上坐,等我也拜几拜,就当拜堂,就当谢亲,两当一儿,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罢,也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么。”
咦!只见满堂中银烛辉煌,这呆子朝上礼拜,拜毕问道:“娘,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他丈母娘说道:“正是这些儿疑难:我要把大女儿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将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
八戒道:“娘,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闹闹吵吵,乱了家法。”他丈母见他这么说,就呵责道:“岂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
那妇人却是说道:“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脸,撞个天婚,教我女儿从你跟前走过,你伸开手扯倒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顶在头上。有诗为证,诗曰: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从来信有周公礼,今日新郎顶盖头。
那呆子顶裹停当之后,叫道:“娘,请姐姐们出来么。”只听他丈母叫道:“真真、爱爱、怜怜,都来撞天婚,配与你女婿。”只听得后面环佩响亮,兰麝馨香,似有仙子来往,那呆子真个伸手就去捞人。
两边乱扑,却是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在行动,只是却休想捞着一个。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两头都跑晕了,立站不稳,只是打跌。前来蹬着门扇,后去汤着砖墙,磕磕撞撞,跌得嘴肿头青,坐在地下,喘气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儿这等乖滑得紧,捞不着一个,奈何!奈何!”
那就妇人与他揭了盖头,说道:“女婿,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让,不肯招你。”八戒闻言,就道:“娘啊,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那妇人听见他这么说,也是觉得好笑,就道:“好女婿呀!这等没大没小的,连丈母也都要了!我这三个女儿,心性最巧,他一人结了一个珍珠链锦汗衫儿。你若穿得那个的,就教那个招你罢。”
八戒闻言,连道:“好!好!好!把三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罢。”那妇人便转进房里,却是只取出了一件来,递与八戒。那呆子随即脱下身上的青锦布直裰,取过那衫儿,就穿在身上,还未曾系上带子,扑的一声,就已经跌倒在地,原来是那衫子上有几条绳把他给紧紧绷住了。那呆子一时疼痛难禁,这些人却是早已不见了。
却说三藏、行者、沙僧三人一觉睡醒后,不觉的已是东方发白。忽然睁睛抬头观看。那里得昨日的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画栋,一个个却是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长老忙呼行者,沙僧却是问悟空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
孙大圣心中已经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是微微的笑着问道:“怎么说?”长老道:“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行者道:“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里受罪哩。”
长老不知此言何来,问道:“那个受罪?”行者笑道:“昨日这家子娘女们,不知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想是半夜里去了,只苦了猪八戒受罪。”三藏闻言,连忙合掌顶礼,又只见那后边古柏树上,却是飘飘荡荡的,挂着一张简帖儿。
沙僧急去取来那贴子递与师父看时,却见上面乃是八句颂子:“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那长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着此颂,只听得林深处有人高声叫道:“师父啊,绷杀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问道:“悟空,那叫唤的可是悟能么?”沙僧回道:“正是。”行者却道:“兄弟,莫睬他,我们去罢。”
三藏却是有些恻隐,说道:“那呆子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还看当日菩萨之念,救他随我们去罢,料他以后再不敢了。”于是那沙和尚就卷起了铺盖,收拾了担子;孙大圣则是解缰牵马,引唐僧入林寻看。
咦!这正是: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
那三人穿林入里之后,就只见那呆子被绷在树上,声声叫喊,却是痛苦难禁。行者见他这般惨状,就上前笑道:“好女婿呀!这早晚还不起来谢亲,又不到师父处报喜,还在这里卖解儿耍子哩!咄!你娘呢?你老婆呢?好个绷巴吊拷的女婿呀!”
那呆子见他过来就是一顿抢白着羞,便咬着牙,忍着疼,也不敢叫喊。只是沙僧见了,却是老大不忍,连忙放下行李,上前解了他身上的绳索,将他救下。呆子便对他们只是磕头礼拜,其实内心却是羞耻难当,有《西江月》为证:色乃伤身之剑,贪之必定遭殃。佳人二八好容妆,更比夜叉凶壮。只有一个原本,再无微利添囊。好将资本谨收藏,坚守休教放荡。
那八戒从悟净口中知晓了是菩萨们考验自己之后,便又撮土焚香,望空礼拜。行者问道:“你可认得那些菩萨么?”八戒却道:“我已此晕倒昏迷,眼花撩乱,那认得是谁?”行者就把那简帖儿递与八戒,八戒见了那颂子上的言语,心中更加惭愧。
沙僧却是调笑道:“二哥有这般好处哩,感得四位菩萨来与你做亲!”八戒愈发羞愧道:“兄弟再莫题起,不当人子了!从今后,再也不敢妄为。就是累折骨头,也只是摩肩压担,随师父西域去也。”三藏点头道:“既如此说才是。”
行者遂领着师父上了大路。在路上餐风宿水,行罢多时之后,忽见前面有高山挡路,三藏便勒马停鞭,说道:“徒弟,前面一山,必须仔细,恐有妖魔作耗,侵害吾党。”行者道:“马前但有我等三人,怕甚妖魔?”长老也觉得自己三个徒弟都不是凡人,便安心前进。
只见那座山,真是好山: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复挂藤萝。日映晴林,迭迭千条红雾绕;风生陰壑,飘飘万道彩云飞。幽鸟乱啼青竹里,锦鸡齐斗野花间。
只见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凛凛放毫光;万岁石、虎牙石、三尖石,突突磷磷生瑞气。崖前草秀,岭上梅香。荆棘密森森,芝兰清淡淡。深林鹰凤聚千禽,古洞麒麟辖万兽。涧水有情,曲曲弯弯多绕顾;峰峦不断,重重迭迭自周回。
又见那绿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载斗-华;白的李、红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争艳丽。龙吟虎啸,鹤舞猿啼。麋鹿从花出,青鸾对日鸣。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阆苑只如然。又见些花开花谢山头景,云去云来岭上峰。
三藏见了这等盛景,在马上欢喜地说道:“徒弟,我一向西来,经历许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险峻之处,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远路,我们好整肃端严见世尊。”行者闻言,却是笑道:“早哩!早哩!正好不得到哩!”
沙僧虽然也曾是神仙,却一直都做的是凌霄殿的卷帘将,无缘去过西天大雷音。问道:“师兄,我们到雷音有多少远?”行者道:“十万八千里,十停中还不曾走了一停哩。”八戒道:“哥啊,要走几年才得到?”
行者闻言,就道:“这些路,若论二位贤弟,便十来日也可到;若论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还见日色;若论师父走,莫想!莫想!”唐僧听他这般说,便非要问出个详细来,道:“悟空,你说得几时方可到?”
行者说道:“你自小时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还难。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沙僧闻言,就道:“师兄,此间虽不是雷音,观此景致,必有个好人居止。”行者也道:“此言却当。这里决无邪祟,一定是个圣僧仙辈之乡,我们游玩慢行。”
他们却是不知这座山名唤万寿山,山中有一座观,名唤五庄观,观里有一尊仙,道号镇元子,混名与世同君。那观里出一般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的这颗灵根。盖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贺洲五庄观出此,唤名草还丹,又名人参果。
这人参果树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才得吃。似这万年来,只结得有三十个果子。果子的模样,就如三朝未满的小孩相似,不过却是四肢俱全,五官咸备。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了一闻,就能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能活四万七千年。
当日镇元大仙得了元始天尊的筒帖,邀他到上清天上弥罗宫中听讲混元道果。大仙门下出的散仙,也不计其数,如今还有四十八个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当日带领其中的四十六个上界去听讲了,只留下两个最小的看家:一个唤做清风,一个唤做明月。
清风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岁,明月才不过一千二百岁。镇元子吩咐二童子道:“不可违了大天尊的简帖,要往弥罗宫听讲,你两个在家仔细。不日有一个故人从此经过,却莫怠慢了他,可将我人参果打两个与他吃,权表旧日之情。”
二童问道:“师父的故人是谁?望说与弟子,好接待。”大仙回道:“他是东土大唐驾下的圣僧,道号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二童闻言,笑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是太乙玄门,怎么与那和尚做甚相识!”
大仙道:“你那里得知。那和尚乃金蝉子转生,西方圣老如来佛第二个徒弟。五百年前,我与他在兰盆会上相识,他曾亲手传茶,佛子敬我,故此是为故人也。”二仙童闻言,谨遵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