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直打出洞外,那八戒、沙僧,正在石屏前等候,忽见他两人争持出来,慌得那八戒连忙将白马牵过,道:“沙僧,你只管看守行李马匹,等老猪去帮打帮打。”
好呆子,就见他双手举着钯,赶上前,叫道:“师兄靠后,让我打这泼贱!”那怪见八戒也来战,她就又使了个手段,呼了一声,从鼻中出火,口内生烟,把身子抖了一抖,三股叉飞舞冲迎。那女怪也不知究竟有几只手,只感觉没头没脸的滚将来。
这行者与八戒,两边攻住,也未曾得胜。又听那怪叫道:“孙悟空,你好不识进退!我便认得你,你是不认得我。你那雷音寺里佛如来,也还怕我哩,量你这两个毛人,到得那里!都上来,一个个仔细看打!”
这一场怎见得好战:女怪威风长,猴王气概兴。天蓬元帅争功绩,乱举钉钯要显能。那一个手多叉紧烟光绕,这两个性急兵强雾气腾。女怪只因求配偶,男僧怎肯泄元精!陰陽不对相持斗,各逞雄才恨苦争。
陰静养荣思动动,陽收息卫爱清清。致令两处无和睦,叉钯铁棒赌输赢。这个棒有力,钯更能,女怪钢叉丁对丁。毒敌山前三不让,琵琶洞外两无情。那一个喜得唐僧谐凤侣,这两个必随长老取真经。惊天动地来相战,只杀得日月无光星斗更!
三个斗罢多时,还是不分胜负。那女怪却是将身一纵,使出了个倒马毒桩,不觉竟是把大圣的头皮上给扎了一下。行者叫声“苦啊!”头痛忍耐不得,只得负痛败阵而走。八戒见事不谐,也拖着钯彻身而退。那怪得了胜后,便收了钢叉回了本洞。
行者这边却是抱着头,皱眉苦面地叫声“利害!利害!”八戒到跟前,问道:“哥哥,你怎么正战到好处,却就叫苦连天的走了?”行者抱着头,只叫:“疼!疼!疼!”沙僧道:“想是你头风发了?”
行者却是跳道:“不是!不是!”八戒问道:“哥哥,我不曾见你受伤,却头疼,何也?”行者只是哼哼地道:“了不得!了不得!我与他正然打处,他见我破了他的叉势,他就把身子一纵,不知是件甚么兵器,着我头上扎了一下,就这般头疼难禁,故此败了阵来。”
八戒问说,却是笑道:“只这等静处常夸口,说你的头是修炼过的。却怎么就不禁这一下儿?”行者也回道:“正是,我这头自从修炼成真,盗食了蟠桃仙酒,老子金丹,大闹天宫时,又被玉帝差大力鬼王、二十八宿,押赴斗牛宫处处斩,那些神将使刀斧锤剑,雷打火烧,及老子把我安于八卦炉,锻炼四十九日,俱未伤损。今日不知这妇人用的是甚么兵器,把老孙头弄伤也!”
沙僧就道:“你放了手,等我看看。莫破了!”行者回道:“不破!不破!”八戒道:“我去西梁国讨个膏药你贴贴。”行者问道:“又不肿不破,怎么贴得膏药?”八戒就笑道:“哥啊,我的胎前产后病倒不曾有,你倒弄了个脑门痈了。”
沙僧却是对八戒道:“二哥且休取笑。如今天色晚矣,大哥伤了头,师父又不知死活,怎的是好!”行者哼道:“师父没事。我进去时,变作蜜蜂儿,飞入里面,见那妇人坐在花亭子上。少顷,两个丫鬟,捧两盘馍馍:一盘是人肉馅,荤的;一盘是邓沙馅,素的。
又着两个女童扶师父出来吃一个压惊,又要与师父做甚么道伴儿。师父始初不与那妇人答话,也不吃馍馍,后见他甜言美语,不知怎么,就开口说话,却说吃素的。那妇人就将一个素的劈开递与师父,师父将个囫囵荤的递与那妇人。
妇人道:‘怎不劈破?’师父道:‘出家人不敢破荤。’那妇人道:‘既不破荤,前日怎么在子母河边饮水高,今日又好吃邓沙馅?’师父不解其意,答他两句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我在格子上听见,恐怕师父乱性,便就现了原身,掣棒就打。他也使神通,喷出烟雾,叫收了御弟,就轮钢叉,与老孙打出洞来也。”
沙僧听说此事,就咬指道:“这泼贱也不知从那里就随将我们来,把上项事都知道了!”八戒回道:“这等说,便我们安歇不成?莫管甚么黄昏半夜,且去他门上索战,嚷嚷闹闹,搅他个不睡,莫教他捉弄了我师父。”
行者却是十分不适,说道:“头疼,去不得!”沙僧也回道:“不须索战。一则师兄头痛,二来我师父是个真僧,决不以色空乱性,且就在山坡下,闭风处,坐这一夜,养养精神,待天明再作理会。”于是三个弟兄,拴牢了白马,守护着行囊,就在坡下安歇。
却说那女怪退敌之后,便放下凶恶之心,重整欢愉之色,叫道:“小的们,把前后门都关紧了。”又使了两个支更,防守行者,但听门响,即时通报。却又教道:“女童,将卧房收拾齐整,掌烛焚香,请唐御弟来,我与他交欢。”
就有两个女童去把长老从后边搀出。那女怪弄出十分娇媚之态,携定唐僧,道:“常言黄金未为贵,安乐值钱多。且和你做会夫妻儿,耍子去也。”
这长老却是咬定牙关,声也不透。欲待不去,又恐她生心害命,只得战战兢兢的,跟着她一起步入香房,却如痴如哑,那里敢抬头举目,更不曾看她房里是什么样的床铺幔帐,也不知有什么箱笼梳妆,就算是那女怪说出的雨意云情,亦装作漠然无听。
好和尚,真是那: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滢声。他把这锦绣娇容如粪土,金珠美貌若灰尘。一生只爱参禅,半步不离佛地。那里会惜玉怜香,只晓得修真养性。那女怪,活泼泼,春意无边;这长老,死丁丁,禅机有在。
一个似软玉温香,一个如死灰槁木。那一个,展鸳衾,滢兴浓浓;这一个,束褊衫,丹心耿耿。那个要贴胸交股和鸾凤,这个要画壁归山访达摩。女怪解衣,卖弄他肌香肤腻;唐僧敛衽,紧藏了糙肉粗皮。
女怪问道:“我枕剩衾闲何不睡?”唐僧回道:“我头光服异怎相陪!”那个道:“我愿作前朝柳翠翠。”这个道:“贫僧不是月阇黎。”女怪道:“我美若西施还袅娜。”唐僧道:“我越王因此久埋尸。”女怪问道:“御弟,你记得宁教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唐僧回道:“我的真陽为至宝,怎肯轻与你这粉骷髅。”
他两个散言碎语的,一直斗到更深,唐长老全不动念。那女怪却是扯扯拉拉的不放,这师父只是老老成成的不肯。缠到有半夜时候,却是把那怪弄得恼了,叫道:“小的们,拿绳来!”可怜将一个心爱的人儿,一条绳,捆的象个猱狮模样,又教女童将三藏拖在房廊下去,却才吹灭了银灯,各归寝处。
一夜无词,不觉已是鸡声三唱。那山坡下,孙大圣欠身道:“我这头疼了一会,到如今也不疼不麻,只是有些作痒。”八戒就笑问道:“痒便再教他扎一下,何如?”行者啐了一口道:“放放放!”
八戒又对行者笑道:“放放放!我师父这一夜倒浪浪浪!”沙僧叫道:“且莫斗口,天亮了,快赶早儿捉妖怪去。”行者道:“兄弟,你只管在此守马,休得动身。猪八戒跟我去。”那呆子抖擞精神,束一束身上皂锦直裰,相随行者,各自带了兵器,跳上山崖,径至石屏之下。
行者吩咐道:“你且立住,只怕这怪物夜里伤了师父,先等我进去打听打听。倘若被他哄了,丧了元陽,真个亏了德行,却就大家散火;若不乱性情,禅心未动,却好努力相持,打死精怪,救师西去。”
八戒道:“你好痴哑!常言道,干鱼可好与猫儿作枕头?就不如此,就不如此,也要抓你儿把是!”行者却是喝道:“莫胡疑乱说,待我看去。”
好大圣,转过石屏,别了八戒,摇身还变以个蜜蜂儿,飞入门里,就看见那门里有两个丫鬟,头枕着梆铃,正然睡哩。行者就到花亭子来观看,那妖精原来弄了半夜,有些辛苦,一个个都不知天晓,还睡着哩。
行者也没惊动他,只是飞来后面,隐隐的只听见唐僧声唤,忽而抬头,就见那步廊下,做个四马攒蹄状,捆着师父。行者便轻轻地钉在唐僧头上,叫道:“师父。”唐僧认得声音,道:“悟空来了?快救我命!”
行者却是不忙,只问道:“夜来好事如何?”三藏咬牙回道:“我宁死也不肯如此!”行者问道:“昨日我见他有相怜相爱之意,却怎么今日把你这般挫折?”三藏道:“他把我缠了半夜,我衣不解带,身未沾床。他见我不肯相从,才捆我在此。你千万救我取经去也!”
他师徒们正在问答之间,却不料早已是惊醒了那个妖精。妖精虽是下狠,却还对三藏有些流连不舍之意,一觉翻身过来,只听见“取经去也”一句,她就滚下床来,厉声高叫道:“好夫妻不做,却取甚么经去!”
行者闻言,就有些慌了,撇却师父,急展开翅,飞将出去,现了本相,叫声“八戒。”那呆子见行者出来,转过石屏,问道:“那话儿成了否?”行者笑道:“不曾!不曾!老师父被他摩弄不从,恼了,捆在那里,正与我诉说前情,那怪惊醒了,我慌得出来也。”
八戒问道:“师父曾说甚来?”行者道:“他只说衣不解带,身未沾床。”八戒笑道:“好!好!好!还是个真和尚!我们救他去!”
呆子十分粗鲁,不容分说,就举着钉钯,望她那石头门上尽力气一钯筑去,唿喇喇筑做几块。吓得那几个枕着梆铃睡的丫环,全都跑至二层门外,叫声:“开门!前门被昨日那两个丑男人打破了!”
那女怪正出房门,只见四五个丫鬟跑进去报道:“奶奶,昨日那两个丑男人又来把前门已打碎矣。”那怪闻言,即忙叫道:“小的们!快烧汤洗面梳妆!”又叫:“把御弟连绳抬在后房收了,等我打他去!”
好妖精,就见他走出来,举着三股叉骂道:“泼猴!野彘!老大无知!你怎敢打破我门!”八戒也不甘示弱,喝骂道:“滥滢贱货!你倒困陷我师父,返敢硬嘴!我师父是你哄将来做老公的,快快送出饶你!敢再说半个不字,老猪一顿钯,连山也筑倒你的!”
那妖精听他这般辱骂,脸都气红了,那容分说,抖擞了身躯,依前一般弄法,鼻口内具皆喷烟冒火,举着钢叉就来刺八戒。八戒侧身躲过后,着钯就筑,孙大圣也使铁棒并力相帮。那怪又弄个神通,也不知是几只手,左右遮拦的。
三人交锋三五个回合之后,也不知是什么兵器,就把八戒嘴唇上,也给扎了一下。那呆子吃痛,只得拖着钯,捂着嘴,负痛逃生。行者却也有些憷他,便虚丢一棒,败阵而走。那妖精得胜而回,叫小的们搬来石块垒迭了前门。
却说那沙和尚此时正在坡前放马,只听得那里猪哼,忽而抬头,就看见八戒侮着嘴,哼将来。沙僧问道:“怎的说?”呆子哼道:“了不得!了不得!疼疼疼!”说不了,行者也到了跟前笑道:“好呆子啊!昨日咒我是脑门痈,今日却也弄做个肿嘴瘟了!”
八戒又羞又恼,哼道:“难忍难忍!疼得紧!利害,利害!”三人正在难处,只见来了一个老妈妈,左手提着一个青竹篮儿,自南山路上挑菜而来。沙僧道:“大哥,那妈妈来得近了,等我问他个信儿,看这个是甚妖精,是甚兵器,这般伤人。”
行者也看出那老婆婆不似凡人,就道:“你且住,等老孙问他去来。”行者急睁睛看,就只见那老婆婆头直上竟有祥云盖顶,左右还有香雾笼身。行者认得她,即叫:“兄弟们,还不来叩头!那妈妈是菩萨来也。”
慌得那猪八戒忍疼下拜,沙和尚牵马躬身,孙大圣合掌跪下,叫声“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那菩萨见他们认得自己元光,即踏着祥云,起在半空,现了真象,原来是菩萨的鱼篮之象。
行者赶到空中,拜告菩萨道:“菩萨,恕弟子失迎之罪!我等努力救师,不知菩萨下降,今遇魔难难收,万望菩萨搭救搭救!”
菩萨也点头应道:“这妖精十分利害,他那三股叉是生成的两只钳脚。扎人痛者,是尾上一个钩子,唤做倒马毒。本身是个蝎子精。他前者在雷音寺听佛谈经,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他就转过钩子,把如来左手中拇指上扎了一下,如来也疼难禁,即着金刚拿他,他却在这里。若要救得唐僧,除是别告一位方好,我也是近他不得。”
行者问说有一位能降伏此妖,就再拜请求道:“望菩萨指示指示,别告那位去好,弟子即去请他也。”菩萨道:“你去东天门里光明宫告求昴日星官,方能降伏。”说完后,就化作一道金光,径回南海去了。
孙大圣这才按云头,对八戒沙僧道:“兄弟放心,师父有救星了。”沙僧道问:“是那里救星?”行者回道:“才然菩萨指示,教我告请昴日星官,老孙去来。”八戒捂着嘴哼道:“哥啊!就问星官讨些止疼的药饵来!”
行者见他这般怕痛,却是笑道:“不须用药,只似昨日疼过夜就好了。”沙僧催促道:“不必烦叙,快早去罢。”好行者,急忙驾起筋斗云,须臾到了东天门外。忽见增长天王当面作礼问道:“大圣何往?”
行者回道:“因保唐僧西方取经,路遇魔障缠身,要到光明宫见昴日星官走走。”忽而又见陶张辛邓四大元帅,也问行者何往,行者只得回道:“要寻昴日星官去降妖救师。”四元帅道:“星官今早奉玉帝旨意,上观星台巡札去了。”
行者闻言,又问道:“可有这话?”辛天君道:“小将等与他同下斗牛宫,岂敢说假?”陶天君建议道:“今已许久,或将回矣。大圣还先去光明宫,如未回,再去观星台可也。”大圣心中欣喜,随即别了他们,来至光明宫门首,果是无人,就抽身走,只见那壁厢有一行兵士摆列,后面昂日星官来了。
就见那星官身上还穿的是拜驾的朝衣,一身金缕,但见他:冠簪五岳金光彩,笏执山河玉色琼。袍挂七星云——,腰围八极宝环明。叮当-响如敲韵,迅速风声似摆铃。翠羽扇开来昴宿,天香飘袭满门庭。
星官前行的兵士,看见行者立于光明宫外,急转身报道:“主公,孙大圣在这里也。”那星官听说是行者,急忙敛了云雾,整束朝衣,停执事,分开左右,上前作礼问道:“大圣何来?”行者回道:“专来拜烦救师父一难。”
星官问道:“何难?在何地方?”行者回道:“在西梁国毒敌山琵琶洞。”星官又问道:“那山洞有甚妖怪,却来呼唤小神?”行者回道:“观音菩萨适才显化,说是一个蝎子精,特举先生方能治得,因此来请。”
星官听说是个蝎子精,就放下心来,对行者道:“本欲回奏玉帝,奈大圣至此,又感菩萨举荐,恐迟误事,小神不敢请献茶,且和你去降妖精,却再来回旨罢。”
大圣闻言,即同昂日星官一起出东天门,直至西梁女国。望见毒敌山不远,行者指着道:“此山便是。”星官按下云头,同行者同至石屏前的山坡之下。沙僧见了,就对八戒道:“二哥起来,大哥请得星官来了。”
那呆子还捂着嘴道:“恕罪恕罪!有病在身,不能行礼。”星官问道:“你是修行之人,何病之有?”八戒回道:“早间与那妖精交战,被他着我唇上扎了一下,至今还疼呀。”星官道:“你上来,我与你医治医治。”呆子这才放了手,口里哼哼喷喷地说道:“千万治治!待好了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