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圣,只见他急纵祥光,躲离了河口之后,径直赶赴南海。不消半个时辰,就已是望见落伽山不远,而后低下云头,径至普陀崖上。只见那二十四路诸天与守山大神、木叉行者、善财童子、捧珠龙女,一齐上前,迎着施礼,问道:“大圣何来?”
行者着忙叫道:“有事要见菩萨。”众神回复道:“菩萨今早出洞,不许人随,自入竹林里观玩。知大圣今日必来,吩咐我等在此候接大圣,不可就见。请在翠岩前聊坐片时,待菩萨出来,自有道理。”
行者依言,只是还未坐下,就又见那善财童子上前施礼道:“孙大圣,前蒙盛意,幸菩萨不弃收留,早晚不离左右,专侍莲台之下,甚得善慈。”行者知这善财童子就是红孩儿,就笑道:“你那时节魔业迷心,今朝得成正果,才知老孙是好人也。”
行者久等多时,还是不见菩萨,就有些心焦,叫道:“列位与我传报传报,但迟了,恐伤吾师之命。”诸天却是不好通报,只道:“不敢报,菩萨吩咐,只等他自出来哩。”
行者性急,那里等得,就纵身往里便走。噫!这个美猴王,性急能鹊薄。诸天留不住,要往里边。拽步入深林,睁眼偷觑着。远观救苦尊,盘坐衬残箬。懒散怕梳妆,容颜多绰约。散挽一窝丝,未曾戴缨络。不挂素蓝袍,贴身小袄缚。漫腰束锦裙,赤了一双脚。披肩绣带无,精光两臂膊。玉手执钢刀,正把竹皮削。
行者见了菩萨圣容,就忍不住厉声高叫道:“菩萨,弟子孙悟空志心朝礼。”菩萨教道:“外面俟候。”行者却是不听,只管叩头道:“菩萨,我师父有难,特来拜问通天河妖怪根源。”菩萨见他还不走,就喝道:“你且出去,待我出来。”
行者不敢用强,只得又走出竹林,对众诸天道:“菩萨今日又重置家事哩,怎么不坐莲台,不妆饰,不喜欢,在林里削篾做甚?”诸天也不知,只道:“我等却不知。今早出洞,未曾妆束,就入林中去了,又教我等在此接候大圣,必然为大圣有事。”
行者没得奈何,只得在外等候。不多时,只见菩萨已是手中提着一个紫竹篮儿,走出紫竹林,喊道:“悟空,我与你救唐僧去来。”行者慌忙跪下,启奏道:“弟子不敢催促,且请菩萨着衣登座。”
菩萨却是笑道:“不消着衣,就此去也。”那菩萨就撇下诸天,纵着祥云腾空而去,孙大圣见菩萨走了,只得相随。顷刻间,二人已是到了通天河界,八戒与沙僧看见,就笑道:“师兄性急,不知在南海怎么乱嚷乱叫,把一个未梳妆的菩萨逼将来也。”
话音未落,菩萨和行者就已经到了河岸边上。二人连忙下拜道:“菩萨,我等擅干,有罪!有罪!”菩萨却是不在意,只是解下一根束袄的丝绦,将那紫竹篮儿拴定,而后提着丝绦,半踏云彩,将篮子抛在河中,往上溜头扯着,口中念颂子道:“死的去,活的住,死的去,活的住!”
这菩萨一连念了七遍,方才提起篮儿来,但见那篮里却是亮灼灼一尾金鱼,还斩眼动鳞的。菩萨叫:“悟空,快下水救你师父耶。”行者问道:“未曾拿住妖邪,如何救得师父?”菩萨就回道:“这篮儿里不是?”
八戒与沙僧闻言,听说这一尾金鱼居然就是之前的妖邪,连忙拜问道:“这鱼儿怎生有那等手段。”
菩萨回道:“他本是我莲花池里养大的金鱼,每日浮头听经,修成手段。那一柄九瓣铜锤,乃是一枝未开的菡萏,被他运炼成兵。不知是那一日,海潮泛涨,走到此间。我今早扶栏看花,却不见这厮出拜,掐指巡纹,算着他在此成精,害你师父,故此未及梳妆,运神功,织个竹篮儿擒他。”
行者问说,就对菩萨进言道:“菩萨,既然如此,且待片时,我等叫陈家庄众信人等,看看菩萨的金面:一则留恩,二来说此收怪之事,好教凡人信心供养。”菩萨也不推辞,就道:“也罢,你快去叫来。”
那八戒与沙僧,便一齐飞跑至庄前,高呼道:“都来看活观音菩萨!都来看活观音菩萨!”那一庄的老幼男女,都向河边跑来,也不顾此地泥水,全都跪在里面,对菩萨磕头礼拜。内中有善图画者,传下菩萨影神,这才是鱼篮观音现身。
当时菩萨受了众人礼拜之后,就归了南海。
八戒与沙僧在菩萨走后,就分开水道,径直往那水鼋之第找寻师父。原来那里边的水怪鱼精,却是因为观音晃动竹篮之故,已是尽皆死烂了。是以也无一个阻拦他们,到了后宫,揭开石匣,驮着唐僧,出离波津,与众人相见。
就见那陈清兄弟叩头称谢道:“老爷不依小人劝留,致令如此受苦。”行者道:“不消说了。你们这里人家,下年再不用祭赛,那大王已此除根,永无伤害。陈老儿,如今才好累你,快寻一只船儿,送我们过河去也。”
那陈清连连回道:“有!有!有!”就教人解板打船,众庄客闻得此言,无不喜舍。那个道我买桅篷,这个道我办篙桨,有的说我出绳索,有的说我雇水手。正都在河边上吵闹之时,忽然听得河中间有人高叫道:“孙大圣不要打船,花费人家财物,我送你师徒们过去。”
众人听说,却是不见人影,顿时个个心惊,胆小的走了回家,胆大的战战兢兢地贪看。须臾就见那水里钻出一个怪来,只见它怎生模样:方头神物非凡品,九助灵机号水仙。曳尾能延千纪寿,潜身静隐百川渊。翻波跳浪冲江岸,向日朝风卧海边。养气含灵真有道,多年粉盖癞头鼋。
那老鼋又对行者叫道:“大圣,不要打船,我送你师徒过去。”行者却是没那么轻易信人,只是轮着铁棒,叫道:“我把你这个孽畜!若到边前,这一棒就打死你!”老鼋问道:“我感大圣之恩,情愿办好心送你师徒,你怎么反要打我?”
行者闻言却是有些惊奇,就问道:“与你有甚恩惠?”老鼋回道:“大圣,你不知这底下水鼋之第,乃是我的住宅,自历代以来,祖上传留到我。我因省悟本根,养成灵气,在此处修行,被我将祖居翻盖了一遍,立做一个水鼋之第。
那妖邪乃九年前海啸波翻,他赶潮头,来于此处,仗逞凶顽,与我争斗,被他伤了我许多儿女,夺了我许多眷族。我斗他不过,将巢袕白白的被他占了。今蒙大圣至此搭救唐师父,请了观音菩萨扫净妖氛,收去怪物,将第宅还归于我,我如今团家老小,再不须挨土帮泥,得居旧舍。
此恩重若丘山,深如大海。且不但我等蒙惠,只这一庄上人,免得年年祭赛,全了多少人家儿女,此诚所谓一举而两得之恩也!敢不报答?”
行者闻言,顿时心中暗喜,收了铁棒,问道:“你端的是真实之情么?”老鼋回道:“因大圣恩德洪深,怎敢虚谬?”行者就吩咐道:“既是真情,你朝天赌咒。”那老鼋便当即张着红口,朝天发誓道:“我若真情不送唐僧过此通天河,将身化为血水!”
行者见状,便笑道:“你上来,你上来。”老鼋却才负近岸边,而后将身一纵,爬上了河崖。众人近前观看,就见这老鼋背上,足足有四丈围圆的一个大白盖。
行者对三藏道:“师父,我们上他身,渡过去也。”三藏却是有些害怕,就道:“徒弟呀,那层冰厚冻,尚且——,况此鼋背,恐不稳便。”老鼋赶忙回道:“师父放心,我比那层冰厚冻,稳得紧哩,但歪一歪,不成功果!”
行者也是劝道:“师父啊,凡诸众生,会说人话,决不打诳语。”又教八戒沙僧:“兄弟们,快牵马来。”
师徒四人到了河边之后,就见陈家庄内的老幼男女,一齐出来拜送。行者先把那白马牵在白鼋背后的盖上,而后请唐僧站在马的颈项左边,沙僧站在右边,八戒站在马后,行者自己站在马前,又恐那鼋无礼,解下腰间系着的虎筋绦子,穿在那老鼋的鼻子内,扯起来象是一条缰绳。
而后行者就像驱马一样,使一只脚踏在老鼋的盖上,另一只脚则是登在它头上,一只手执着铁棒,一只手扯着缰绳,而后叫道:“老鼋,慢慢走啊,歪一歪儿,就照头一下!”老鼋道:“不敢!不敢!”
而后那老鼋便蹬开四足,踏着水面如行平地。众人都在岸上,见此情形,无不焚香叩头,都念南无阿弥陀佛,这正是真罗汉临凡,活菩萨出现。众人一直拜的望不见形影方回本家。
却说那师父驾着白鼋,不消一日,就已行过了八百里的通天河界,师徒四人干手干脚的登岸。三藏上崖之后,对老鼋合手称谢道:“老鼋累你,无物可赠,待我取经回谢你罢。”
老鼋却是笑道:“不劳师父赐谢。我闻得西天佛祖无灭无生,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我在此间,整修行了一千三百余年,虽然延寿身轻,会说人语,只是难脱本壳。万望老师父到西天与我问佛祖一声,看我几时得脱本壳,可得一个人身。”
三藏连连应允道:“我问,我问。”那老鼋这才淬入水中去了。行者遂伏侍着唐僧上了马,八戒挑着行囊,沙僧跟随在左右,师徒四人找着大路,一直奔西。这正是:圣僧奉旨拜弥陀,水远山遥灾难多。意志心诚不惧死,白鼋驮渡过天河。
四人过了通天河的水灾之后,一路奔西,正好遇上严冬之景,但见那林光漠漠烟中淡,山骨棱棱水外清。
师徒们正当行处,忽然又遇到一座大山,阻住了去道,只见这山路窄崖高,石多岭峻,人马难行。三藏在马上兜住缰绳,叫声“徒弟。”那孙行者便引着八戒、沙僧近前侍立,问道:“师父,有何吩咐?”
三藏道:“你看那前面山高,只恐有虎狼作怪,妖兽伤人,今番是必仔细!”行者见他老毛病又犯了,就安抚道:“师父放心莫虑,我等兄弟三人,性和意合,归正求真,使出荡怪降妖之法,怕甚么虎狼妖兽!”
三藏闻言,只得放怀前进,到了谷口,促马登崖,抬头观看,但见好山:嵯峨矗矗,峦削巍巍。嵯峨矗矗冲霄汉,峦削巍巍碍碧空。怪石乱堆如坐虎,苍松斜挂似飞龙。岭上鸟啼娇韵美,崖前梅放异香浓。涧水潺-流出冷,巅云黯淡过来凶。又见那飘飘雪,凛凛风,咆哮饿虎吼山中。寒鸦拣树无栖处,野鹿寻窝没定踪。可叹行人难进步,皱眉愁脸把头蒙。
师徒四人,冒雪冲寒,战澌澌,行过了那巅峰峻岭,远远地就望见那山凹中有楼台高耸,房舍清幽。唐僧在马上,欣然道:“徒弟啊,这一日又饥又寒,幸得那山凹里有楼台房舍,断乎是庄户人家,庵观寺院,且去化些斋饭,吃了再走。”
行者闻言,急忙睁睛观看,只见那壁厢却是显得凶云隐隐,恶气纷纷,回首对唐僧道:“师父,那厢不是好处。”三藏问道:“见有楼台亭宇,如何不是好处?”
行者就笑道:“师父啊,你那里知道?西方路上多有妖怪邪魔,善能点化庄宅,不拘甚么楼台房舍,馆阁亭宇,俱能指化了哄人。你知道龙生九种,内有一种名‘蜃’,蜃气放出,就如楼阁浅池。若遇大江昏迷,蜃现此势,倘有鸟鹊飞腾,定来歇翅,那怕你上万论千,尽被他一气吞之。此意害人最重,那壁厢气色凶恶,断不可入。”
三藏却是无奈道:“既不可入,我却着实饥了。”行者就叫道:“师父果饥,且请下马,就在这平处坐下,待我别处化些斋来你吃。”三藏依言下了马。八戒采定白马缰绳,沙僧放下身上行李,解开了包裹,取出那紫金钵盂,递与行者。
行者接过紫金钵盂在手,吩咐沙僧道:“贤弟,却不可前进,好生保护师父稳坐于此,待我化斋回来,再往西去。”沙僧领了个诺。行者又向三藏说道:“师父,这去处少吉多凶,切莫要动身别往,老孙化斋去也。”
唐僧回道:“不必多言,但要你快去快来,我在这里等你。”行者转身欲行,却又想起了什么一样,回来,对三藏道:“师父,我知你没甚坐性,我与你个安身法儿。”随即取了耳朵里的金箍棒,幌了一幌,将那平地下的周围画了一道圈子,请唐僧端坐在中间,着八戒沙僧侍立左右,把马与行李都放在近身,方才对唐僧合掌,叮嘱道:
“老孙画的这圈,强似那铜墙铁壁,凭他甚么虎豹狼虫,妖魔鬼怪,俱莫敢近。但只不许你们走出圈外,只在中间稳坐,保你无虞;但若出了圈儿,定遭毒手。千万千万!至嘱至嘱!”三藏依言,师徒三人俱是端然坐下。
行者这才架起云头,寻庄化斋,只是这里着实偏远,一直南行了很久,方才看见那古树参天,下面有一处村庄舍。行者按下云头后,仔细观看,但见:雪欺衰柳,冰结方塘。疏疏修竹摇青,郁郁乔松凝翠。几间茅屋半装银,一座小桥斜砌粉。篱边微吐水仙花,檐下长垂冰冻箸。飒飒寒风送异香,雪漫不见梅开处。
行者随步观看庄景之时,只听得呀的一声,柴扉响处,走出来一个老者,手拖藜杖,头顶羊裘,身穿破衲,足踏蒲鞋,拄着杖,仰身朝天,自言自语道:“西北风起,明日晴了。”话未落,就见后边跑出一个哈巴狗儿来,望着行者,汪汪的乱吠。
老者却才转过头来,看见行者捧着钵盂,打个问讯,道:“老施主,我和尚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者,适路过宝方,我师父腹中饥馁,特造尊府募化一斋。”老者闻言,便点头顿杖地道:“长老,你且休化斋,你走错路了。”
行者却是反驳道:“不错。”老者就问道:“往西天大路,在那直北下,此间到那里有千里之遥,还不去找大路而行?”行者笑道:“正是直北下,我师父现在大路上端坐,等我化斋哩。”
那老者闻言,就笑道:“这和尚胡说了。你师父在大路上等你化斋,似这千里之遥,就会走路,也须得六七日,走回去又要六七日,却不饿坏他也?”行者听他这般说,便也笑道:“不瞒老施主说,我才然离了师父,还不上一盏热茶之时,却就走到此处。如今化了斋,还要趁去作午斋哩。”
老者见他这么说,心中就有些害怕,想道:“这和尚是鬼!是鬼!”急忙抽身就要往里走。行者却是一把扯住他,问道:“施主那里去?有斋快化些儿。”老者连连回道:“不方便!不方便!别转一家儿罢!”
行者听他不化斋,就喝道:“你这施主,好不会事!你说我离此有千里之遥,若再转一家,却不又有千里?真是饿杀我师父也。”那老者解释道:“实不瞒你说,我家老小六七口,才淘了三升米下锅,还未曾煮熟。你且到别处去转转再来。”
行者就冷言道:“古人云,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贫僧在此等一等罢。”那老者见他缠得紧,心中就有些恼了,举起藜杖就打来。行者全然不惧,被他照着光头上连打了七八下,只当与他拂痒。
那老者见他被自己打了却是半点事没有,就感叹道:“这是个撞头的和尚!”行者笑道:“老官儿,凭你怎么打,只要记得杖数明白,一杖一升米,慢慢量来。”那老者闻言,急忙丢了藜杖,跑进去把门关了,只嚷道:“有鬼!有鬼!”
这一番话慌得那一家子全都战战兢兢,把前后门俱皆关上。行者见他关了门,心中暗想:“这老贼才说淘米下锅,不知是虚是实。常言道,道化贤良释化愚。且等老孙进去看看。”
好大圣,只见他捻着诀,使了个隐身的遁法,径直走入这人家的厨中看处,果然看见那锅里气腾腾的,煮了大半锅干饭。行者就把紫金钵盂往里面一桠,满满的桠了一钵盂饭,而后驾云回转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