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兄弟却是不解,问妈妈道:“母亲,怎么是送命的僧?”妈妈道:“贼势凶勇,杀进房来,我就躲在床下,战兢兢的留心向灯火处看得明白,你说是谁?点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猪八戒,搬金银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孙行者。”
二子听言,自然是认了真实,不曾想母亲回骗自己,就道:“母亲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将我家门户墙垣,窗棂巷道,俱看熟了,财动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复到我家,既劫去财物,又害了父亲,此情何毒!待天明到府里递失状坐名告他。”
寇栋就问道:“失状如何写?”寇梁回道:“就依母亲之言。”他就写道:“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人。沙和尚劫出金银去,孙行者打死我父亲。”一家子吵吵闹闹的,不觉已是天晓。一壁厢传请亲人发丧,置办棺木;一壁厢寇梁兄弟,前去赴府投词。
原来这铜台府刺史正堂大人——平生正直,素性贤良。少年向雪案攻书,早岁在金銮对策。常怀忠义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扬青史播千年,龚黄再见;声振黄堂传万古,卓鲁重生。
当时这大人坐了堂后,发放了府内的一应事务,即令人抬出放告牌。这寇梁兄弟见了,赶忙抱牌而入,跪倒高叫道:“爷爷,小的们是告强盗得财,杀伤人命重情事。”
刺史接上他们二人的状去,看了这般这的,如此如彼,即问道:“昨日有人传说,你家斋僧圆满,斋得四众高僧,乃东土唐朝的罗汉,花扑扑的满街鼓乐送行,怎么却有这般事情?”
寇梁两兄弟就磕头回道:“爷爷,小的父亲寇洪斋僧二十四年,因这四僧远来,恰足万僧之数,因此做了圆满,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将路道、门窗都看熟了。当日送出,当晚复回,乘黑夜风雨,遂明火执杖,杀进房来,劫去金银财宝,衣服首饰,又将父打死在地。望爷爷与小民做主!”
刺史闻言,即命人点起马步快手并民壮人役,合共有百五十人,各执锋利器械,出了西门,一直来赶唐僧师徒四人。
却说他师徒四人,一直在那华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晓雨歇,方才出门,上路奔西。正好昨夜的那些强盗当夜打劫了寇家,将财物系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来了。他们行经天晓,走过华光院西去,行了有二十里远近,正藏于山凹之中,分拨金银等物。
东西还没分完,忽而看见唐僧师徒四人顺路而来,众贼心犹不歇,就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来了!”众贼闻言,就笑道:“来得好,来得好!我们也是干这般没天理的买卖。这些和尚缘路来,又在寇家许久,不知身边有多少东西,我们索性去截住他,夺了盘缠,抢了白马凑分,却不是遂心满意之事?”
众贼遂持了兵器,呐一声喊,跑上大路去,一字儿摆开,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买路钱,饶你性命!牙迸半个不字,一刀一个,决不留存!”吓得个唐僧在马上乱战,沙僧与八戒见他们人多,也有些心慌,对行者道:“怎的了,怎的了!苦奈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强徒断路,诚所谓祸不单行也!”
行者却是全然不惧,笑道:“师父莫怕,兄弟勿忧。等老孙去问他一问。”
好大圣,他就束一束腰间的虎皮裙子,抖一抖身上的锦布直裰,走近前来,叉手当胸道:“列位是做什么的?”贼徒见他如此胆大,就喝道:“这厮不知死活,敢来问我!你额颅下没眼,不认得我是大王爷爷!快将买路钱来,放你过去!”
行者闻言,却是满面陪笑地道:“你原来是剪径的强盗!”贼徒见他说出自己底细,就越发发狠,叫道:“杀了!”行者假装惊恐,道:“大王,大王!我是乡村中的和尚,不会说话,冲撞莫怪,莫怪!
若要买路钱,不要问那三个,只消问我。我是个管帐的,凡有经钱、衬钱,那里化缘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尽是我管出入,那个骑马的,虽是我的师父,他却只会念经,不管闲事,财色俱忘,一毫没有。那个黑脸的,是我半路上收的个后生,只会养马。那个长嘴的,是我雇的长工,只会挑担。你把三个放过去,我将盘缠衣钵尽情送你。”
众贼听说此事,本来就只是为了求财,害命也不过是顺手罢了,就:“这个和尚倒是个老实头儿。既如此,饶了你命,教那三个丢下行李,放他过去。”行者便回过头,对他们三个使个眼色,沙僧就丢了行李担子,与师父牵着马,同八戒一起往西径走。
行者则是低着头打开了身上包袱,就地挝了把尘土,往上一洒,念个咒语,却是个定身之法,喝一声:“住!”那伙贼人共有三十来名,就一个个都咬着牙,睁着眼,撒着手,直直的站定,却不能言语,更不得动身。
行者见定住了他们,方才跳出路口,叫道:“师父,回来,回来!”八戒闻言,就有些慌了,道:“不好,不好!师兄供出我们来了!他身上又无钱财,包袱里又无金银,必定是叫师父要马哩,叫我们是剥衣服了。”
沙僧却是笑道:“二哥莫乱说!大哥是个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这几个毛贼?他那里招呼,必有话说,快回去看看。”长老听了沙僧之言,欣然转马回至行者边前,叫问道:“悟空,有甚事叫回来也?”
行者反问者:“你们看这些贼是怎的说?”八戒就近前推着那些强盗,叫道:“强盗,你怎的不动弹了?”那贼却是浑然无知,不言不语。八戒就道:“好的痴哑了!”行者笑道:“是老孙使个定身法定住也。”
八戒又问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么连声也不做?“行者见他挑刺,就不理他,之对师父道:“师父请下马坐着。常言道,只有错拿,没有错放。兄弟,你们把贼都扳翻倒捆了,教他供一个供状,看他是个雏儿强盗,把势强盗。”
沙僧就道:“没绳索哩。”行者便又从身上拔下了些毫毛来,吹口仙气,变作了三十条绳索,而后兄弟三人一齐下手,把那些贼全部扳翻在地,都做四马攒蹄状捆住,却又念了念解咒,那伙贼方才渐渐地苏醒过来。
行者请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则各执兵器,对那伙强盗喝问道:“毛贼,你们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几年买卖?打劫了有多少东西?可曾杀伤人口?还是初犯,却是二犯,三犯?”众贼开口求饶道:“爷爷饶命!”
行者喝道:“莫叫唤!从实供来!”众贼回道:“老爷,我们不是久惯做贼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吃酒赌钱,宿娼顽耍,将父祖家业尽花费了,一向无干,又无钱用。访知铜台府城中寇员外家资财豪富,昨日合伙,当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
劫的有些金银服饰,在这路北下山凹里正自分赃,忽见老爷们来。内中有认得是寇员外送行的,必定身边有物;又见行李沉重,白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来邀截。岂知老爷有大神通法力,将我们困住。万望老爷慈悲,收去那劫的财物,饶了我的性命也!”
三藏听说是他们从寇家劫的财物,猛然吃了一惊,慌忙地站起,道:“悟空,寇老员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灾厄?”行者就笑道:“只为送我们起身,那等彩帐花幢,盛张鼓乐,惊动了人眼目,所以这伙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着我们,夺下他这许多金银服饰。”
三藏就道:“我们扰他半月,感激厚恩,无以为报,不如将此财物护送他家,却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而行,即与八戒、沙僧,去山凹里取出那些寇家的赃物,都收拾了,驮在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担金银,沙僧挑着自己的行李。
行者本来想要将这伙强盗一棍尽情打死,又担心唐僧怪他伤人性命,就只得将身一抖,收上身上的毫毛来。那伙贼松了手脚后,就爬起来,一个个都落草逃生而去。这唐僧带着徒弟们,转步回身,要将那些财物送还员外。
这一去,却好似飞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诗为证,诗曰:恩将恩报人间少,反把恩慈变作仇。下水救人终有失,三思行事却无忧。
三藏师徒们将着金银服饰拿转,正往回行处,忽见前面那枪刀簇簇而来。三藏大惊问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拥相临,是甚好歹?”八戒就道:“祸来了,祸来了!这是那放去的强盗,他取了兵器,又伙了些人,转过路来与我们斗杀也!”
沙僧却是安抚道:“二哥,那来的不是贼势。大哥,你仔细观之。”行者仔细看了后,悄悄地向沙僧说道:“师父的灾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贼之意。”说不了,就见众兵卒一齐拥至四人身前,撒开一个圈子阵,把他师徒围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东西,还在这里摇摆哩!”
而后他们都一拥上前,先把那唐僧抓下马来,用绳子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齐捆了,穿上扛子,两个抬一个,赶着马,夺了担,径直回转府城。只见那——唐三藏,战战兢兢,滴泪难言。猪八戒,絮絮叨叨,心中报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踌躇。孙行者,笑唏唏,要施手段。
众官兵攒拥扛抬,须臾间就将师徒四人拿到城里,径自解上黄堂,报道:“老爷,民快人等,捕获强盗来了。”那刺史端坐在堂上,赏劳了那些民快,捡看了贼赃,叫寇家来领去。
而后他又将三藏等人提近厅前,问道:“你这起和尚,口称是东土远来,向西天拜佛,却原来是些设法翙看门路,打家劫舍之贼!”三藏回道:“大人容告:贫僧实不是贼,决不敢假,随身现有通关文牒可照。只因寇员外家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强盗,夺转打劫寇家的财物,因送还寇家报恩,不期民快人等捉获,以为是贼,实不是贼。望大人详察。”
刺史以为他在狡辩,就问道:“你这厮见官兵捕获,却巧言报恩。既是路遇强盗,何不连他捉来,报官报恩?如何只是你四众!你看!寇梁递得失状,坐名告你,你还敢展挣?”三藏闻言,就好似大海烹舟,魂飞魄丧,叫行者道:“悟空,你何不上来折辨!”
行者却是恼他曾经过分慈悲,连打杀些强盗都要折磨自己,故而只说道:“有赃是实,折辨何为!”刺史闻言,也道:“正是啊!赃证现存,还敢抵赖?”而后叫手下道:“拿脑箍来,把这秃贼的光头箍他一箍,然后再打!”
行者本来是乐意见三藏受苦的,但是挺熟要拿头箍来箍,就担心三藏事后念起紧箍咒,就有些慌了,心中暗想道:“虽是我师父该有此难,还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见那些皂隶们收拾了索子结脑箍,即便开口道:“大人且莫箍那个和尚。昨夜打劫寇家,点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财的也是我,杀人的也是我。我是个贼头,要打只打我,与他们无干,但只不放我便是。”
刺史闻言,就教道:“先箍起这个来。”皂隶们齐来上手,把行者给套上脑箍,收紧了一勒,扢扑的却是把索子给崩断了。又结又箍,又扢扑的给崩断了。一连箍了三四次,却是连他的头皮,皱也不曾了皱一些儿。
却又准备换索子再结时,就听得有人来报,道:“老爷,都下陈少保爷爷到了,请老爷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道:“把贼收监,好生看辖,待我接过上司,再行拷问。”就有几个刑房吏将唐僧四人,推进监门。八戒、沙僧将自己的行李担进牢房随身。
三藏问行者道:“徒弟,这是怎么起的?“行者却是笑道:“师父,进去,进去!这里边没狗叫,倒好耍子!”可怜把四人捉将进去后,一个个都推入辖床,扣拽了滚肚、敌脑、攀胸,那些狱卒们又来乱打。
三藏被打得苦痛难禁,只叫道:“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就道:“他打是要钱哩。常言道好处安身,苦处用钱。如今与他些钱,便罢了。”三藏问道:“我的钱自何来?”行者非要让他明白慈悲的坏处,就道:“若没钱,衣物也是,把那袈裟与了他罢。”
三藏听说要那袈裟,就如同刀刺其心,只是一时间见他们打不过,只得开言道:“悟空,随你罢。”行者便叫众狱卒道:“列位长官,不必打了。我们担进来的那两个包袱中,有一件锦襕袈裟,价值千金。你们解开拿了去罢。”
众禁子听得行者之言,就一齐动手,把那两个包袱解开看。就见里面只有几件布衣,还有一个引袋,俱是不值钱的,又只见有几层油纸包裹着一物,霞光焰焰,就知是宝物。抖开看时,但只见——巧妙明珠缀,稀奇佛宝攒。盘龙铺绣结,飞凤锦沿边。
众狱卒皆争看这袈裟,却又惊动了本司的狱官,走来喝问道:“你们在此嚷甚的?”禁子们就跪道:“老爹才子却提控,送下四个和尚,乃是大伙强盗。他见我们打了他几下,把这两个包袱与我。我们打开看时,见有此物,无可处置。若众人扯破分之,其实可惜;若独归一人,众人无利。幸老爹来,凭老爹做个劈着。”
狱官见了,乃是一件宝贝袈裟,又将别项的衣服,还有引袋儿都通通检看了,又打开袋内的关文一看,看见上面有各国的宝印花押,就道:“早是我来看呀!不然,你们都撞出事来了。这和尚不是强盗,切莫动他衣物,待明日太爷再审,方知端的。”
众狱卒听了狱官之言,真就将那包袱还原,照旧包裹了,交与狱官收好。
渐渐已是天晚,听得楼头起鼓,火甲巡更。师徒四人一直捱至四更三点,行者见他们都不再呻吟,尽皆睡着,他才暗想道:“师父该有这一夜牢狱之灾,老孙不开口折辨,不使法力者,盖为此耳。如今四更将尽,灾将满矣,我须去打点打点,天明好出牢门。”
就见他弄起本事,将身小了一小,脱出辖床,而后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蜢虫儿,从房檐瓦缝里飞了出来。就见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静之天,他认了方向,径直飞向寇家的门首,只见那街西下就有一家儿灯火明亮。
又飞近他的门口看时,却原来是个做豆腐的,趁着天早起来做豆腐呢,行者看见一个老头儿在烧火,那妈妈儿则是在挤浆。
那老儿忽的叫声:“妈妈,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财,只是没寿。我和他小时同学读书,我还大他五岁。他老子叫做寇铭,当时也不上千亩田地,放些租帐,也讨不起。他到二十岁时,那铭老儿死了,他掌着家当,其实也是他一步好运。
娶的妻是那张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针儿,却倒旺夫。自进他门,种田又收,放帐又起;买着的有利,做着的赚钱,被他如今挣了有十万家私。他到四十岁上,就回心向善,斋了万僧,不期昨夜被强盗踢死。可怜!今年才六十四岁,正好享用,何期这等向善,不得好报,乃死于非命?可叹,可叹!”
行者在旁一一听之,却早已是五更初点。他就飞入寇家,只见那堂屋里已停着寇员外的棺材,棺材头边点着灯,摆列着些香烛花果,那妈妈在旁啼哭;又见他两个儿子也来拜哭,两个媳妇则是拿着两盏饭供献。
行者就钉在他的棺材头上,咳嗽了一声,唬得那两个媳妇插手舞脚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也伏在地下不敢动,只叫道:“爹爹!惸!惸!惸!”那妈妈子却是胆大,把棺材头扑了一把,道:“老员外,你活了?”行者学着那员外的声音回道:“我不曾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