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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五十四)

洪荒三帝史 彼方太史公 5956 2024-07-11 14:23

  那道人没得奈何,只得舍了性命出来,又不敢直接撞门,便从后边的狗洞里钻将出去,径直到了正殿上,东边打鼓,西边撞钟。钟鼓一齐响处,惊动了寺内的两廊大小僧众,上殿问道:“这早还下晚哩,撞钟打鼓做甚?”

  道人也不解释,只是说道:“快换衣服,随老师父排班,出山门外迎接唐朝来的老爷。”那众和尚,虽是奇怪,却也听话,便真个穿戴得齐齐整整,摆班出门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的着了褊衫,两样都无的则是穿着个一口钟的直裰,十分穷的,没有什么长衣服,就把腰裙接起两条披在身上。

  行者看见这等形状,问道:“和尚,你穿的是甚么衣服?”和尚见他丑恶,只得回道:“爷爷,不要打,等我说。这是我们城中化的布,此间没有裁缝,是自家做的个一裹穷。”

  行者闻言,听说这般穷,就连衣服都要化,便心中暗笑,而后押着寺内众僧,出山门外跪下。那僧官对三藏磕头高叫道:“唐老爷,请方丈里坐。”八戒看见了,道:“师父老大不济事,你进去时,泪汪汪,嘴上挂得油瓶。师兄怎么就有此獐智,教他们磕头来接?”

  三藏却是喝道:“你这个呆子,好不晓礼!常言道,鬼也怕恶人哩。”唐僧见他们全都来对自己磕头礼拜,心中却是甚是不过意,上前叫道:“列位请起。”众僧叩头道:“老爷,若和你徒弟说声方便,不动扛子,就跪一个月也罢。”

  唐僧对行者叫道:“悟空,莫要打他。”行者道:“不曾打,若打,这会已打断了根矣。”那些和尚这才起身,牵马的牵马,挑担的挑担,抬着唐僧,驮着八戒,挽着沙僧,一齐都进了山门里面去,师徒四人到了后面的方丈中,依叙坐下。

  众僧却又行礼下拜,三藏道:“院主请起,再不必行礼,作践贫僧,我和你都是佛门弟子。”僧官便问道:“老爷是上国钦差,小和尚有失迎接。今到荒山,奈何俗眼不识尊仪,与老爷邂逅相逢。动问老爷:一路上是吃素?是吃荤?我们好去办饭。”

  三藏回道:“吃素。”僧官又问道:“徒弟,这个爷爷好的吃荤。”行者道:“我们也吃素,都是胎里素。”那中就有个和尚道:“爷爷呀,这等凶汉也吃素!”有一个胆量大的和尚,近前又问:“老爷既然吃素,煮多少米的饭方彀吃?”

  八戒却是早就饿了,不耐烦道:“小家子和尚!问甚么!一家煮上一石米。”那和尚见他发怒,都有些慌了,便去刷洗锅灶,各房中安排茶饭,高掌明灯,调开桌椅,管待唐僧师徒。

  师徒四人都吃罢了晚斋后,众僧收拾了家火,三藏称谢道:“老院主,打搅宝山了。”僧官那里敢应,只道:“不敢不敢,怠慢怠慢。”三藏又问道:“我师徒却在那里安歇?”僧官道:“老爷不要忙,小和尚自有区处。”

  而后那僧官吩咐道人道:“那壁厢有几个人听使令的?”道人说:“师父,有。”僧官就吩咐他道:“你们着两个去安排草料,与唐老爷喂马;着几个去前面把那三间禅堂,打扫干净,铺设床帐,快请老爷安歇。”

  那些道人听了僧官之命后,便各各整顿齐备后,方才来请唐老爷安寝。而后他师徒四人牵马挑担出了方丈,径直来至禅堂门首看处,只见那里面一片灯火光明,两梢间铺着四张藤屉床。行者见了,便唤来那办草料的道人,将草料抬来,放在禅堂里面,拴下白马后,教道人都出去。

  三藏坐在中间,见灯下两班儿立着五百个和尚,都伺候着,不敢侧离。三藏欠身道:“列位请回,贫僧好自在安寝也。”众僧却是决不敢退。僧官上前吩咐众僧道:“伏侍老爷安置了再回。”三藏道:“即此就是安置了,都就请回。”众人这才敢散去。

  唐僧举步出门小解,只见明月当天,叫道:“徒弟。”行者、八戒,沙僧都出来侍立一旁。因感这月清光皎洁,玉宇深沉,真是一轮高照,大地分明,对月怀归,三藏口咏一首古风长篇。

  诗云:“皓魄当空宝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琼楼玉宇清光满,冰鉴银盘爽气旋。万里此时同皎洁,一年今夜最明鲜。浑如霜饼离沧海,却似冰轮挂碧天。别馆寒窗孤客闷,山村野店老翁眠。乍临汉苑惊秋鬓,才到秦楼促晚奁。庾亮有诗传晋史,袁宏不寐泛江船。光浮杯面寒无力,清映庭中健有仙。处处窗轩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今宵静玩来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园?”

  行者闻言知道他是想家了,便近前答道:“师父啊,你只知月色光华,心怀故里,更不知月中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规绳也。月至三十日,陽魂之金散尽,陰魄之水盈轮,故纯黑而无光,乃曰晦。此时与日相交,在晦朔两日之间,感陽光而有孕。

  至初三日一陽现,初八日二陽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绳,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陽备足,是以团圆,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陰生,二十二日二陰生,此时魂中魄半,其平如绳,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陰备足,亦当晦。

  此乃先天采炼之意。我等若能温养二八,九九成功,那时节,见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诗曰:前弦之后后弦前,药味平平气象全。采得归来炉里炼,志心功果即西天。”

  那长老听说了悟空,一时解悟,明彻真言,却是满心欢喜,称谢了悟空。沙僧在旁笑道:“师兄此言虽当,只说的是弦前属陽,弦后属陰,陰中陽半,得水之金;更不道水火相搀各有缘,全凭土母配如然。三家同会无争竞,水在长江月在天。”

  那长老闻得,更是茅塞顿开。正是理明一窍通千窍,说破无生即是仙。八戒上前扯住长老说道:“师父,莫听乱讲,误了睡觉。这月啊:缺之不久又团圆,似我生来不十全。吃饭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说有粘涎。他都伶俐修来福,我自痴愚积下缘。我说你取经还满三途业,摆尾摇头直上天!”

  三藏闻言,便说道:“也罢,徒弟们走路辛苦,先去睡下,等我把这卷经来念一念。”行者道:“师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时的经文,那本不熟?却又领了唐王旨意,上西天见佛,求取大乘真典。如今功未完成,佛未得见,经未曾取,你念的是那卷经儿?”

  三藏道:“我自出长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时的经文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闲,等我温习温习。”行者听说,也不想再听什么经了,便道:“既这等说,我们先去睡也。”他三人各往一张藤床上睡下。

  长老则是掩上禅堂大门,高剔银缸,铺开经本,默默看念。正是那:楼头初鼓人烟静,野浦渔舟火灭时。

  三藏坐于宝林寺的禅堂中,灯下念了一会《梁皇水忏》,看了一会《孔雀真经》,一直坐到三更时候,却才把经本包在囊里,正欲起身去睡,只听得门外扑剌剌一声响起,淅零零刮阵狂风。

  那长老恐风吹灭了灯,慌忙将褊衫的袖子遮住油灯,又见那灯或明或暗的,便更觉得有些心惊胆战。此时又困倦上来拉,便伏在经案上盹睡,虽是合眼朦胧,却还心中明白,耳内嘤嘤听着那窗外阴风飒飒。

  好风,真个那淅淅潇潇,飘飘荡荡。淅淅潇潇飞落叶,飘飘荡荡卷浮云。满天星斗皆昏昧,遍地尘沙尽洒纷。一阵家猛,一阵家纯。纯时松竹敲清韵,猛处江湖波浪浑。刮得那山鸟难栖声哽哽,海鱼不定跳喷喷。东西馆阁门窗脱,前后房廊神鬼。佛殿花瓶吹堕地,琉璃摇落慧灯昏。香炉塌倒香灰迸,烛架歪斜烛焰横。幢幡宝盖都摇拆,钟鼓楼台撼动根。

  那长老昏梦中听着风声一时过处,又闻得禅堂外面,隐隐的叫一声“师父!”忽而抬头在梦中观看,就见门外站着一条汉子,浑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泪,口里不住地叫道:“师父!师父!”

  三藏见状,连忙欠身道:“你莫是魍魉妖魅,神怪邪魔,至夜深时来此戏我?我却不是那贪欲贪嗔之类。我本是个光明正大之僧,奉东土大唐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者。我手下有三个徒弟,都是降龙伏虎之英豪,扫怪除魔之壮士。他若见了你,碎尸粉骨,化作微尘。此是我大慈悲之意,方便之心。你趁早儿潜身远遁,莫上我的禅门来。”

  那人听了三藏的话之后也不走,放倒倚定了禅堂,说道:“师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魉邪神。”三藏问道:“你既不是此类,却深夜来此何为?”那人道:“师父,你舍眼看我一看。”

  长老便仔细定睛看处,呀!只见他头戴一顶冲天冠,腰束一条碧玉带,身穿一领飞龙舞凤赭黄袍,足踏一双云头绣口无忧履,手执一柄列斗罗星白玉圭。面如东岳长生帝,形似文昌开化君。

  三藏见了,却是大惊失色,急忙躬身厉声高叫道:“是那一朝陛下?请坐。”用手忙搀他,却是扑了个空虚,却是不知为何,便先回身坐定。再看处,还是那个人。长老便问道:“陛下,你是那里皇王?何邦帝主?想必是国土不宁,谗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有何话说,说与我听。”

  这人这才泪滴腮边谈旧事,愁攒眉上诉前因,说道:“师父啊,我家住在正西,离此只有四十里远近。那厢有座城池,便是兴基之处。”三藏问道:“叫做甚么地名?”那人道:“不瞒师父说,便是朕当时创立家邦,改号乌鸡国。”

  三藏问道:“陛下这等惊慌,却因甚事至此?”那人却是说道:“师父啊,我这里五年前,天年干旱,草子不生,民皆饥死,甚是伤情。”三藏闻言,便点头叹道:“陛下啊,古人云,国正天心顺。想必是你不慈恤万民,既遭荒歉,怎么就躲离城郭?且去开了仓库,赈济黎民;悔过前非,重兴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天心和合,雨顺风调。”

  那人则是回禀道:“我国中仓禀空虚,钱粮尽绝,文武两班停俸禄,寡人膳食亦无荤。仿效禹王治水,与万民同受甘苦,沐浴斋戒,昼夜焚香祈祷。如此三年,只干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处,忽然锺南山来了一个全真,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

  先见我文武多官,后来见朕,当即请他登坛祈祷,果然有应,只见令牌响处,顷刻间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说久旱不能润泽,又多下了二寸。朕见他如此尚义,就与他八拜为交,以兄弟称之。”

  三藏问说,道:“此陛下万千之喜也。”那人却是面带苦涩,问道:“喜自何来?”三藏回道:“那全真既有这等本事,若要雨时,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时,就教他点金。还有那些不足,却离了城阙来此?”

  那人道:“朕与他同寝食者,只得二年。又遇着陽春天气,红杏夭桃,开花绽蕊,家家士女,处处王孙,俱去游春赏玩。那时节,文武归衙,嫔妃转院。朕与那全真携手缓步,至御花园里,忽行到八角琉璃井边,不知他抛下些甚么物件,井中有万道金光。

  他哄朕到井边看甚么宝贝,他陡起凶心,扑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内,将石板盖住井口,拥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怜我啊,已死去三年,是一个落井伤生的冤屈之鬼也!”

  唐僧见说他已经是鬼,吓得筋力酥软,毛骨耸然,却又没奈何,只得将言又问他道:“陛下,你说的这话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宫皇后,遇三朝见驾殿上,怎么就不寻你?”

  那人道:“师父啊,说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间罕有!自从害了朕,他当时在花园内摇身一变,就变做朕的模样,更无差别。现今占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国土。他把我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宫皇后,六院嫔妃,尽属了他矣。”

  三藏却是摇头道:“陛下,你忒也懦。”那人问道:“何懦?”三藏道:“陛下,那怪倒有些神通,变作你的模样,侵占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识,后妃不能晓,只有你死的明白。你何不在陰司阎王处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诉伸诉?”

  那人面色更苦,说道:“他的神通广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与他会酒,海龙王尽与他有亲,东岳天齐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兄弟。因此这般,我也无门投告。”

  三藏听他说得这般神通广大,便问他道:“陛下,你陰司里既没本事告他,却来我陽世间作甚?”那人道:“师父啊,我这一点冤魂,怎敢上你的门来?山门前有那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紧随鞍马。

  却才被夜游神一阵神风,把我送将进来,他说我三年水灾该满,着我来拜谒师父。他说你手下有一个大徒弟,是齐天大圣,极能斩怪降魔。今来志心拜恳,千乞到我国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当结草衔环,报酬师恩也!”

  三藏听说是夜游神叮嘱他来的,便问那人道:“陛下,你此来是请我徒弟与你去除却那妖怪么?”那人连道:“正是!正是!”三藏道:“我徒弟干别的事不济,但说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陛下啊,虽是着他拿怪,但恐理上难行。”

  那人问道:“怎么难行?”三藏一时难以启齿,支支吾吾地说道:“那怪既神通广大,变得与你相同,满朝文武,一个个言和心顺;三宫妃嫔,一个个意合情投。我徒弟纵有手段,决不敢轻动干戈。倘被多官拿住,说我们欺邦灭国,问一款大逆之罪,困陷城中,却不是画虎刻鹄也?”

  那人连道:“我朝中还有人哩。”三藏道:“却好!却好!想必是一代亲王侍长,发付何处镇守去了?”那人回道:“不是。我本宫有个太子,是我亲生的储君。”三藏闻言,便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贬了?”

  那人回道:“不曾,他只在金銮殿上,五凤楼中,或与学士讲书,或共全真登位。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宫,不能彀与娘娘相见。”三藏问道:“此是何故?”那人道:“此是妖怪使下的计策,只恐他母子相见,闲中论出长短,怕走了消息。故此两不会面,他得永住常存也。”

  三藏又说道:“你的灾屯,想应天付,却与我相类。当时我父曾被水贼伤生,我母被水贼欺占,经三个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师救养成人。记得我幼年无父母,此间那太子失双亲,惭惶不已!”

  又问那人道:“你纵有太子在朝,我怎的与他相见?”那人回道:“如何不得见?”三藏问道:“他被妖魔拘辖,连一个生身之母尚不得见,我一个和尚,欲见何由?”

  那人便说道:“他明早出朝来也。”三藏问道:“出朝作甚?”那人道:“明日早朝,领三千人马,架鹰犬出城采猎,师父断得与他相见。见时肯将我的言语说与他,他便信了。”

  三藏却是说道:“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日不叫他几声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语?”那人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记与你罢。”三藏问道:“是何物件?”那人把手中执的一个金厢白玉圭放下,说道:“此物可以为记。”

  三藏接过之后,问道:“此物何如?”那人道:“全真自从变作我的模样,只是少变了这件宝贝。他到宫中,说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圭去了,自此三年,还没此物。我太子若看见,他睹物思人,此仇必报。”

  三藏道:“也罢,等我留下,着徒弟与你处置。却在那里等么?”那人道:“我也不敢等。我这去,还央求夜游神再使一阵神风,把我送进皇宫内院,托一梦与我那正宫皇后,教他母子们合意,你师徒们同心。”三藏点头应承道:“你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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