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在台上安寝,时至三更,正值梦中,忽然看见东南方向一只白额猛虎,胁生双翼,望帐中扑来。文王急叫左右护驾,忽然只听台后一声响喨,火光冲霄,把文王惊醒,吓出一身香汗;这是听得听台下已打三更。文王自思道:“此梦主何凶吉,待到天明,再作商议。”
次日一早文武百官上台来,参谒文王完毕后,文王问道:“大夫散宜生何在?”散宜生出班见礼,回文王道:“有何宣召?”文王就将昨夜之梦与散宜生讲了:“孤今夜三鼓,得一异梦,梦见东南有一只白额猛虎,胁生双翼,望帐中扑来,孤急呼左右,只见台后火光冲霄,一声响喨,惊醒,乃是一梦。此兆不知主何吉凶?”
听完文王所言后,散宜生躬身贺道:“此梦乃大王之大吉兆,主大王得栋梁之臣,大贤之客,真不让风后、伊尹之右。”文王有些惊奇,问:“卿何以见得如此?”宜生回道:“昔商高宗曾有飞熊入梦,得传说于版筑之间;今主公梦虎生双翼者,乃熊也;又见台后火光,乃火锻物之象。今西方属金,金见火必锻;锻炼寒金,必成大器。此乃兴周之大兆。故此臣特欣贺。”
而众官听完散宜生的解释也都觉得甚是有理,齐声对文王称贺。文王一想,也觉得散宜生所言不虚,于是传旨回驾,开始访贤之事,以应此梦中之兆。
暂且不说文王这边,只说另一边姜子牙自从弃却朝歌,别了马氏,又以土遁救了一众居民后,一直都隐居离西岐不不远的磻溪旁边,垂钓于渭水之上。子牙一心一意在磻溪守时候命,不管世间是非,每日就是诵读《黄庭》,悟道修真。
遇上有什么道经之中参不透的苦闷之时,就持丝纶倚绿柳在磻溪旁垂钓。子牙是时时心系昆仑,刻刻思念随师长,心中难忘道德,一颗心是朝暮悬悬不安。这一日,子牙又在磻溪旁垂钓,忽然又想起了昆仑山中岁月,于是执竿叹息,作诗道:
“自别昆仑地,俄然二四年。商都荣半载,直谏在君前。弃却归西土,磻溪执钓先。何日逢真主,披云再见天。”
子牙作罢诗,依旧坐于垂杨之下。只见眼前滔滔流水,无尽无休,彻夜东行,熬尽人间万古。正是:惟有青山流水依然在,古往今来尽是空。子牙见流水如此,心中更生伤感,只管叹息,过了一阵后,忽然听得一人作歌而来。
“登山过岭,伐木丁丁。随身板斧,砍劈枯藤。崖前免走,山后鹿鸣。树梢异鸟,柳外黄莺。见了些青松桧柏,李白桃红。无忧樵子,胜似腰金。担柴一石,易米三升。随时菜蔬,沽酒二瓶。对月邀饮,乐守孤林。深山幽僻,万壑无声。奇花异草,逐日相侵。逍遥自在,任意纵横。”
樵夫歌罢,把肩上挑着的一担柴放下,近前道柳树下休息,见子牙在此处垂钓,就问子牙道:“老丈,我常时见你在此,执竿钓鱼,我和你像一个故事。”子牙问道:“像何故事?”樵子回道:“我与你像一个‘渔樵问答’。”
子牙却是大喜,没想到这山野之中居然也有雅人,便说道:“好个‘渔樵问答’。”樵子又问子牙道:“你上姓?贵处?缘何到此?”子牙见他风雅,也不隐瞒,回道:“吾乃东海许洲人也。姓姜,名尚,字子牙,道号飞熊。”
孰知樵子听罢子牙之言,却是大笑不止。子牙不明所以,只是问樵子道:“你姓甚?名谁?”樵子回道:“吾姓武,名吉,祖贯西岐人氏。”子牙问罢,就问起了先前之事:“你方才听吾姓名,反加扬笑者,何也?”
武吉于是道:“你才才言号飞熊,故有此笑。”子牙有些奇怪,问武吉道:“人各有号,何以为笑?”武吉回道:“当时古人,高人,圣人,贤人,胸藏万斛珠玑,腹隐无边锦绣。如风后、老彭、傅说、常桑、伊尹之辈,方称其号;似你也有此号,名不称实,故此笑耳。我常时见你绊绿柳而垂丝,别无营运,守株而待兔,看此清波,无识见高明,为何亦称道号?”
武吉说罢,却又将子牙摆在溪边的钓竿拿起,见在线上叩着一针却是无有半点弯曲。樵子于是更加抚掌大笑不止,对子牙摇头叹道:“有智不在年高,无谋空言百岁。”樵子问子牙道:“你这钓线何为不曲?古语云:‘且将香饵钓金鳌。’
我传你一法,将此针用火烧红,打成钩样,上用香饵,在线又用浮子,鱼来吞食,浮子自动,是知鱼至,望上一拎,钩挂鱼腮,方能得鲤,此是捕鱼之方。似这等钩,莫说三年,便百年也无一鱼到手。可见你智量愚拙,安得妄日飞熊!”
子牙却是解释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夫在此,名虽垂钓,我自意不在鱼。吾在此不过守青云而得路,拨阴翳而腾霄,岂可曲中而取鱼乎!非丈夫之所为也。吾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不为锦鳞设,只钓王与侯。吾有诗为证:
短杆长线守磻溪,这个机关那个知?只钓当朝君与相,何尝意在水中鱼。”
武吉听罢,更是大笑,说道:“你这个人也想王侯做!看你那个嘴脸,不像王侯,你到像个活猴!”子牙见武吉平白无故来挖苦他,就也笑着说道:“你看我的嘴脸不像王侯,我看你的嘴脸也不甚么好。”
武吉却是辩解道:“我的嘴脸比你好些。吾虽樵夫,真比你快活:春看桃杏,夏赏荷红,秋看金菊,冬赏梅松,我也有诗:
担柴货卖长街上,沽酒回家母子欢。伐木只知营运乐,放翻天地自家看。”
子牙听了也不接武吉的话,只是说道:“不是这等嘴睑。我看你脸上的气色不甚么好。”武吉问道:“你看我的气色怎的不好?”子牙回道:“你左眼青,右眼红,今日进城打死人。”武吉听罢,却是斥责道:“我和你闲谈戏语,为何毒口伤人?”
武吉说罢也不想再和子牙多说什么,免得发起起来,把这老汉大一顿好打,就挑起柴,径直往西岐城中来卖。不知不觉就已是行至南门,却正好遇上文王车驾往灵台,以占验灾祥之兆。随侍的一帮文武具皆出城,两边侍卫甲马御林军人于是大呼道:“千岁驾临,少来!”
武吉此时正好是挑着一担柴往南门来,因为市井道窄,故而需要将将柴换肩才能过得,不知不觉间却是塌了一头,翻转尖担之时,却是把门军王相夹耳门打了一下,恰好打在命门上,即刻就打死了。两边人见状大叫道:“樵子打死了门军!”
正好文王的随驾人马还未走远,立刻就拿住了武吉,将他拿来见文王。文王问道:“此是何人?”两边人马启奏道:“大王千岁,这个樵子不知何故打死门军王相。”文王在马上问道:“那樵子姓甚名字?为何打死王相?”
武吉启奏道:“小人就是西岐的良民,叫做武吉。因见大王驾临,道路窄狭,将柴换肩,误伤王相。”文王当即判道:“武吉既打死王相,理当抵命。”随即就在南门地界画地为牢,竖木为吏,将武吉禁于此间,文王自往灵台去了。
这时画地为牢,只有西岐有此事。东、南、北连朝歌俱有禁狱,惟有西岐因为文王善演先天术数,祸福无差,因此人民不敢逃匿,是以画地为狱,民亦不敢逃去。但凡有人走了,被文王演先天术数,算出出来后,就要加倍问罪。
正因如此,无论是多顽猾的刁民,都只有奉公守法一条路,故曰“画地为狱”。有说武吉在西岐南门外被禁了三日,还是不得回家。武吉自思道:“母无依,必定倚闾而望;况又不知我有刑陷之灾。”因思念母亲,故而放声大哭。
行人将其团团围住来看,正好这时候,散宜生也往南门过,忽然听见武吉悲声大哭,甚是悲切,故而散宜生问道:“你是前日打死王相的。杀人偿命,理之常也,为何大哭?”
武吉却是解释道:“小人不幸逢遇冤家,误将王相打死,理当偿命,安得埋怨。只奈小人有母,七十余岁。小人无兄无弟,又无妻室。母老孤身,必为沟渠饿殍,尸骸暴露,情切伤悲,养子无益,子丧母亡,思之切骨,苦不敢言。小人不得已,放声大哭。不知回避,有犯大夫,祈望恕罪。”
散宜生听罢武吉之言,默思良久:“若论武吉打死王相,非是斗殴杀伤人命,不过挑柴误塌尖担,打伤人命,自无抵偿之理。”于是散宜生道:“武吉不必哭,我往见千岁启一本,放你回去,办你母亲衣衾棺木,柴米养身之资,你再等秋后以正国法。”武吉叩头谢恩道:“谢老爷大恩!”
于是散宜生立马进了便殿,见了文王,行礼之后,散宜生启奏道:“臣启大王:前日武吉打伤王相人命,禁于南门。臣往南门,忽见武吉痛哭。臣问其故,武吉言有老母七十有余岁,止生武吉一人,况吉上无兄弟,又无妻室,其母一无所望,吉遭国法,羁陷莫出,思母必成沟渠之鬼,因此大哭。
臣思王相人命,原非斗殴,实乃误伤。况武吉母寡身单,不知其子陷身于狱。据臣愚见,且放武吉归家,以办养母之费,棺木衣衾之资,完毕,再来抵偿王相之命。臣请大王旨意定夺。”文王听罢散宜生之言,也觉有理,于是下令准行道:“速放武吉回家。”
武吉出了狱之后,思家心重,故而飞奔回来。只见母亲倚闾而望,见武吉回家,忙问道:“我儿,你因甚么事,这几日才来?为母在家,晓夜不安,又恐你在深山穷谷被虎狼所伤,使为娘的悬心吊胆,废寝忘餐。今日见你,我方心落。不知你为何事,今日才回?”
武吉一边哭,一边拜伏在地,说道:“母亲,孩儿不幸前日往南门卖柴,遇文王驾至,我挑柴闪躲,塌了尖担,打死门军王相。文王把孩儿禁于狱中。我想母亲在家中悬望,又无音信,上无亲人,单身只影,无人奉养,必成沟壑之鬼,因此放声大哭。
多亏上大夫散宜生老爷启奏文王,放我归家,置办你的衣衾、棺木、米粮之类,打点停当,孩儿就去偿王相之命。母亲,你养我一汤无益了!”说完之后,武吉大哭。
武吉之母听见儿子遭此人命之事,吓得也是魂不附体,一把扯住武吉,悲声哽咽,两泪如珠,仰天长叹道:“我儿忠厚半生,并无欺妄,孝母守分,今日有何事得罪天地,遭此陷穽之灾。我儿,你有差迟,为娘的焉能有命!”
武吉忽然想到:“前一日,孩儿担柴行至磻溪,见一老人执竿垂钓,在线拴着一个针,在那里钓鱼。孩儿问他:‘为何不打弯了,安着香饵钓鱼?’那老人曰:‘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非为锦鳞,只钓王侯。’
孩儿笑他:‘你这个人也想做王侯,你那嘴脸,也不像做王侯,好像一个活猴!’那老人看看孩儿曰:‘我看你的嘴脸也不好。’我问他:‘我怎的不好?’那老人说孩儿‘左眼青,右眼红,今日必定打死人’,确确的,那一日打死了王相。我想老人嘴极毒,想将起来可恶。”
可是武吉的母亲就不一样了,他非但不觉得那老人可恶,放倒是两眼放出了些光亮,问武吉道:“那老人姓甚,名谁?”武吉回道:“那老人姓姜,名尚,字子牙,道号飞熊。因他说出号来,孩儿故此笑他。他才说出这样破话。”
武吉之母,连说道:“此老善相,莫非有先见之明。我儿,此老人你还去求他救你。此老必是高人。”武吉听了母之言,也觉得所言不虚,连忙收拾了,就往磻溪来见子牙。
不多时,武吉就已来到溪边,见子牙依旧是独坐于垂杨之下,将一把渔竿飘浮在绿波之上,自己作歌取乐。武吉走至子牙之后,低声恭谨地叫道:“姜老爷!”子牙回首,看见原来是武吉,子牙便闻到:“你是那一日在此的樵夫。”武吉回道:“正是。”
子牙摇了摇头,继续问道:“你那一日可曾打死人么?”武吉慌忙,跪下哭泣着说道:“小人乃山中蠢子,执斧愚夫,那知深奥。肉眼凡胎,不识老爷高明隐达之士。前日一语,冒犯尊颜。老爷乃大人之辈,不是我等小人,望姜老爷切勿记怀,大开仁慈,广施恻隐,只当普济群生!
那日别了老爷,行至南门,正遇文王驾至,挑柴闪躲,不知塌了尖担,果然打死门军王相。此时文王定罪,理合抵命。小人因思老母无依,终久必成沟壑之鬼,蒙上大夫散宜生老爷为小人启奏文王,权放归豕,置办母事完备,不日去抵王相之命。以此思之,母子之命依旧不保。今日特来叩见姜老爷,万望怜救毫末余生,得全母子之命。小人结草衔环,犬马相报,决不敢有负大德!”
子牙只是摇头道:“‘数定难移’。你打死了人,宜当偿命。我怎么救得你?”武吉却是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不肯撒手,哀哭拜求说道:“老爷恩施,昆虫草木,无处不发慈悲,倘救得母子之命,没齿难忘!”
子牙见武吉来意十分虔诚,又得知了此人将来还必有一场富贵,于是子牙说道:“你要我救你,你拜吾为师,我方救你。”武吉听罢子牙之言,连忙附身下拜。子牙又道:“你既为吾弟子,我不得不救你。如今你速回到家,在你床前,随你多长,挖一坑堑,深四尺。
你至黄昏时候,睡在坑内;叫你母亲于你头前点一盏灯,脚后点一盏灯。或米也可,或饭也可,抓两把撒在你身上,放上些乱草。睡过一夜起来,只管去做生意,再无事了。”武吉听了,领师父之命,回到家中,挖坑行事。
武吉回到家中,带着满面喜容。武母虽然看出来些许,却还是不敢肯定,故而问道:“我儿,你去求姜老爷,此事如何?”武吉就将之前子牙对他的那些吩咐,全部对母亲说了一遍。武母大喜过往,连忙命武吉挖坑点灯。
而另一边子牙也没闲着,乘着三更时分,起一法坛,在上面披发仗剑,踏罡布斗,搯诀结印,为武吉之事施展法术,蒙蔽天机。次日清早,武吉一大早就来见子牙,口中称道:“师父”,而后还极其庄重地下拜行礼。
子牙也不客气,既然是为他挡下了灾劫,又做了他的师傅,什么礼受不得,只是淡然地说道:“既拜吾为师,早晚听吾教训。打柴之事,非汝长策。早起挑柴货卖,到中时来讲谈兵法。方今纣王无道,天下反乱四百镇诸侯。”
武吉毕竟只是一介樵夫,虽然识得几个字,却不知道这些天下大事,故而问道:“老师父,反了那四百镇诸侯?”子牙回道:“反了东伯侯姜文焕,领兵四十万,大战游魂关;南伯侯鄂顺反了,领三十万人马,攻打三山关。
我前日仰观天象,见西岐不久刀兵四起,杂乱发生。此是用武之秋,上心学艺,若能得功出仕,便是天子之臣,岂是打柴了事。古语有云:‘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又曰:‘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是你拜我一场。”
武吉听了师父之言,心想师父也不可能故意来诳他,故此早晚上心,不离子牙,精学武艺,讲习六韬。而西岐城内,散宜生忽然有一日想起武吉之事,惊觉他居然已经是半载没有回来了。散宜生连忙入内庭来见文王,启奏道:
“武吉打死王相,臣因见彼有老母在家,无人养侍,奏过主公,放武吉回家,办其母棺木日费之用即来;岂意彼竟欺灭国法,今经半载,不来领罪,此必狡猾之民。大王可演先天数以验真实。”
文王一听居然有人敢不顾礼法,回去了就自以为可以逍遥法外,自然是不能善了,故而回道:“善。”随命人取来金钱,占演凶吉。文王一见卦象,点头叹道:“武吉亦非猾民,因惧刑自投万丈深潭巳死。若论正法,亦非斗殴杀人,乃是误伤人民,罪不该死。彼反惧法身死,如武吉深为可悯!”散宜生听罢,也是叹息良久,而后君臣各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