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两房闻道
冬月二十八日,狂暴大雪在靖海城的上空已经肆掠了足足五日,整个靖海府万里雪飘,冰封千山。
山野处,落雪较深的地方,积雪已经深达丈余。这几日靖海府府城的十里长街人烟稀少,府城通往周围的道路因冰雪阻隔也早就断了交通。
广阔雪野,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河谷,白茫茫一片,只有无数残破的树叶在空中飞舞,随着呜咽的雪风上下飘荡沉浮。
凌晨,天光刚刚微明,却又渐渐密布乌云,又令初起的晨光转向昏黑,天空若暗夜将临。
此刻,华府笼罩于一片黑暗,人们都沉浸在睡梦中。
华府门房小屋的格子窗纸上却慢慢映出红色的暖光,门房老李一早醒来,烧好了火炉,却依然窝回炕上温暖的被窝里,舒服地搓揉着自己的半截老寒腿,享受着难得晚起的闲暇。
馆主华岳一贯强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常说练武之人需“劳筋骨、苦体魄”。
馆主待下严厉,但这样狂风凛冽寒冷的暴雪天气,哪怕对练武之人来说都已经是难以承受的摧残,因此从暴雪开始的第二天,就取消了华府武馆每日必须的晨练。
多年的早起习惯,加之勤劳的天性,一个时辰后,门房老李还是摸索着起来,和衣斜躺在炉火旁的竹靠背椅上。
他拿出一个黑色小布包,取出一片烤的金黄的叶子,又取出一些暗黄色的叶子碎屑,这是老冯从高坡寨带给他的上好的卷叶子烟草,用口水舔舔烟叶,慢慢卷好团紧,随即点燃,香甜浓郁的烟味立刻布满小屋,老李舒服而满足的吞吐着,顿时觉得老寒腿上的微痛都渐渐消失,迷迷糊糊间听到隔壁护卫华雷、华峰们如雷的鼾声,又觉得有昏昏入睡的感觉。
不是很响,但在如雷鼾声中却清晰入耳的连续“夺夺”声响起,沉浸在烟草香氛中的门房老李立即从躺椅上撑起,阴沉着脸寻思道:这天光未明,寒风呼啸的大冷天谁会来呀!
打开门房的小门,几步来到大门旁,费力地拉开大门上的瞭望口,老李往外一瞧,看到外面近在咫尺的一老一少,两个身着道装的单薄身影。
听到老者低低的问好声,门房老李好似突然看到多年失散的亲人,阴沉如冬云的脸色立刻变成灿烂如春花的表情,他对外低声应答着:“您老等等,小的马上开门。”
接着他转过头去,对里面大声嚷嚷道:“华雷、华峰快起来,快去告诉老爷和少爷,道长他老人家来了!”
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荡起一片涟漪,片刻,从睡梦中苏醒的华府人个个像辛勤的出巢蜂群,在不同的地方忙碌着,武馆练武场上几十人冒风顶雪清理地上成堆的积雪、厨房里几个壮汉奋力拉动风箱,几个大灶上烟气腾腾,空中不时火星乱闪。
一个个火星不断从锅沿边迸射飞出,烈烈火苗从灶膛内窜出,将房间映照得通红,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击打声也响成一片,整个华府渐次人声鼎沸,涌动勃勃生机。
午后,武馆后院的内院厅堂里却一片安静,厅内坐着男女老少几人,右手客位的四人是老少两个道人和华府少爷华宗宝,以及在他身后站立的霍小经;左手陪坐的是武馆几位副馆主,上首主位当然是馆主华岳夫妇。
霍小经静静地站在少爷华宗宝的身后,时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瞄坐在左前方与周围众人随意寒暄的姜道长。
从馆主华岳和姜道长的言谈中霍小经得知,姜道长此行是特地前来指点爱徒华宗宝,希望最后襄助爱徒一臂之力,让爱徒能入选舞阳门内门的选拔。事毕后,将在华府武馆小驻月余,与馆主华岳交流切磋武技外,还另有要事相商。
众副馆主中三馆主阎骏此时显得最是热心,热情地与姜道长交谈着,姜道长与三馆主阎骏也相谈甚欢,时不时含笑轻撸胡须。
馆主华岳笑着打断三馆主阎峻的话头,说道:
“三弟四弟,你们不用担心,这次姜道长到武馆就是来指点这几个参加选拔的小子,宗宝、玉郎、冉牛儿和霍清经这四个小子道长会一并点拨。无论谁选上,只要是华府的人,能成为内门弟子都是我们武馆天大的福气,乃至整个靖海城绝对的骄傲和光荣。”
听闻馆主华岳如此言语,三馆主阎峻和四馆主冉重拳相视一笑,立刻说道:“我们先代小儿和全家,多谢大哥和道长的成全。”
姜道长低头举掌,低言一声:无量寿福,并不接话。
馆主华岳不以为意地笑笑:“多谢,你俩人在背后没少生气吧,可能也没有少抱怨!”随即用手指着霍小经说道:
“让他参加选徒是道长的主意,也是道长远方师门的交待,这下你们不会有怨言了吧。”
看到姜道长点头应承,三馆主阎峻挺身而立,低头说道:
“大哥,我和老四绝对没有怨言,更不会质疑你的决定,大哥的任何决定我们四兄弟都绝对服从,即使是刀山火海也勇往直前,绝不退缩犹豫,更不会质疑。”
转头看住霍小经,他一阵忍俊不禁的笑道:“大哥,您突然让这个我们从不认识,且毫无所知的小子去,我们当然有些好奇,你又神神秘秘不给我们任何说辞,加上外面一些风言风语流传,呵呵,我们四兄弟当然要关心关心了。”
美妇菡美莲好奇地轻声问道:“三弟,有啥风言风语,我怎么一无所知呢。”
三馆主阎峻难为情的捎了捎头,支支吾吾地左盼右顾起来。
一阵浑厚的声音响起:“三哥坐下吧,就你一天乱讲。大嫂,没啥风言风语,一些下人的胡乱猜测的昏话,难得理会,也不必当真。”四馆主冉重拳在座位上大声言道。
华岳坐直身子,看着尴尬的三弟和上前解围遮挡的四弟,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感念兄弟们对他的热心和护卫。
他微笑说道:“二弟,我和道长还有些话要谈谈,你们兄弟几人要不先出去安排安排,让华南精心准备一番,今晚我们也好陪道长痛饮几杯。”
看着四人起身告辞,离开厅堂。霍小经随着少爷华宗宝一起起身,紧跟在华岳夫妇身后,将姜道长二人领到厅堂后的书房中,主客重新落座。
三人寒暄几句后,华岳就吩咐站在儿子宗宝身后的霍小经上前,霍小经几步绕上前来,走到华岳夫妇和姜道长前面低声请安,静候安排。
华岳从怀里取出一个土白色石头材质的指环,放在手心中,抬首对霍小经说道:
“这是上次道长要我给你的,但我担心你不小心丢失,因此暂时替你保管了一些时日,现在物归原主。至于你有啥不明白的你可以问问道长,道长也许能给你解答一二,同时道长也有一些事要询问于你。”说罢将指环递给一脸迷惑的霍小经。
收下指环,霍小经有些激动,心中觉得倍为珍惜,他隐隐猜到这一定是神仙姐姐给予他的信物,他低声对馆主华岳道谢,并小心翼翼地将石指环收入贴身内衣口袋中。
轻咳一声,姜道长脸色严肃的说道:“霍清经小施主,贫道很好奇你的来历,无论你来历如何,经历过什么,贫道受师门所托,都会尽力襄助你和宗宝进入舞阳门中,至于是内门和外门,还是记名弟子,或者最终落选,那就各安天命了,非贫道之力能为之。对于你过往,贫道希望你据实相告,不要打妄语,令贫道失信于人。”
霍小经低头说一声是,于是便娓娓道来,这一讲一个时便辰匆匆而过,虽然霍小的经叙述中掐掉了与胖道人和神仙姐姐有关的一切内容,也没有敢叙述黑衣人太过匪夷所思的功夫,何况他的确也有些不怎么记得起曾经发生的一切。
痛苦的经历、凄惨的命运、惨烈的屠村,在霍小经麻木而悲痛的言语陈诉下,一幅幅鲜血淋漓,如同修罗地狱般场景的画面次第浮现在众人眼前,令即使久经杀阵的馆主华岳也唏嘘不已,面慈心软的华夫人早已经垂泪涟涟,更不要说泡在蜜罐子中长大,少经世事的少爷华宗宝,听得更是目瞪口呆、睁目结舌。
当霍小经满脸泪水的抽泣着停止讲述,书房里一片寂静,姜道长面色沉重的看着眼前这个背负血海深仇的瘦弱少年,好似依稀明白,那个自己最终依然不得而知的贵人,为何要安排面前这个少年去参加舞阳门的选拔。
闻所未闻的惨烈血腥杀戮,孤苦伶仃的凄惨经历,顿时激起少爷华宗宝满腔的同情心和侠肝义胆,他忘记和霍小经曾有的恩怨,腾地一下跳起,虎吼道:
“太没有天理王法!霍小经,我帮你报仇,这山贼和黑衣人太可恶、太残暴,太不是东西,连手无寸铁的女人、小孩和婴儿都能下手,简直是禽兽不如。等我们选入舞阳门,一旦学有所成,我一定陪你去报仇!男子汉一言九鼎,你愿意不愿意,这忙我华宗宝都帮定了!老爹,你可别拦着我。”
华岳闻声正色说道:
“男子汉大丈夫立于世间,当然应侠义为怀,锄暴扶弱,宗宝孩儿所说极是。但而今当务之急,你需尽力准备舞阳门的选拔,争取选为内门亲传弟子,至于帮小经报仇之事,只要你们修习有成,为父理当支持,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需从长计议。”
霍小经怔怔地看着华宗宝,从心里讲,他的确还没有原谅华宗宝,更没有将华宗宝当朋友。听到华家父子的如此言语,他却非常感动,他抽泣的说道:
“多谢少爷和老爷,我一定牢记你们的如海恩情,我会记得你们对我的照护和承诺。”
“霍小经,你也无须太过悲伤,你能得以幸存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能得遇救你的贵人更是天大的福分。可惜你没有见到谁是你的恩人,以后无缘报答了,你能想出谁会救你,千树高原地区可有其他亲友。”姜道长略带惆怅的问道。
霍小经停止抽泣,他看着姜道长回答:“多谢道长,小子的确不知道谁会救我,也没有听爹娘说过我家有亲友在千树高原。道长,我是如何到您老人家的观里,谁把我送来的?”
“是我富江城师门的人将你送来,但具体如何,我却并不知情,要不你先退下吧。”姜道长温和地说着,然后,转头和馆主华岳低声交谈起来。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兄弟了。霍小经,我们一定要争取被舞阳门选中!”少爷华宗宝转过身子,伸出手拉住站在他身后的霍小经,霍小经咬着嘴唇感激地点点头,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