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云皓天,木石无言。
野风吹过远离人群、就像被排挤在尘世之外的三人,拨散他们的头发,如野草一般撩动。
叶子启却像感知不到周围的一切。
他面对着柳惜言,一脸愕然:“柳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呢?”柳惜言笑意温润,伸食指,指向叶子启鼻翼,俯身的姿势一如挑逗或刺杀,目光炯炯说:
“大丈夫志在四方,入我柳氏门中,来宋州再立一番事业,如何呢?承蒙不弃,在下必以上客遇之。”
叶子启凝视眼前眉目如画的面庞,恍然醒悟。
啊,是这么回事啊。
才子的光环太过耀眼,让他差点都忘了,眼前之人,是雕龙城主柳真阳的儿子啊。
能够管理一城的柳家,自然也是宋州不可小觑的一方势力。这些执棋九州的贵族,不论再怎么文章冶性、洒脱旷达,也早就已经把招揽人才、光大门楣的习性铸入血液了。
叶子启复仇心切,自不会答应,应付地笑道:“晚辈本领低微,公子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低微?”柳惜言目光流转,看向顾峰,又看向叶子启:“叶兄弟,顾兄弟,你们两个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雎国吧?”
“额?”叶子启一怔:“确实没有。”
顾峰也默默摇头。
“那就对了!”柳惜言神采飞扬:“在下喜爱游访名山大川,在宋州各地以文会友,亦曾为家族事务出访灵州、中州,此番又越琅琊,入北国,所经之地,不可谓不多;所见之人,亦不可谓少。而在诸多见闻中,唯有少年意气,最为动人。
我宋州自是少年多才俊,中州底蕴深厚,灵州天才辈出,雷州风雪锻才,都是一般的欣欣向荣之像,自古英雄出少年之说,实在不虚。可是——”
柳惜言话音一转,突然间目中精光四射,语气热切中甚至带了一丝颤抖:
“可是,叶兄弟,顾兄弟,以二位的年纪,面列侯,杀妖王,纵览在下一生见闻,无论实力,还是胆魄,能够比得上二位的少年,在下一个也没有见过!”
叶子启、顾峰闻言皆惊,一时难以出言。
而柳惜言整个人的气质在此时发生了彻底的改变,飘逸出尘的仙气不再,雄心勃勃溢于言表,仿佛一位天才的辩士,表情热烈滔滔不绝:
“所以,你们不会不甘心吗?明明拥有九州都罕见的天纵之才,却要在最偏远的苦寒之地默默无名、出生入死——
你们应该登上更广阔的舞台!
应该登上九州最灿烂的舞台!
宋州,就是这样的地方,只要踏上那片土地,一切的美好和功业都会为你们张开!”
叶子启闻言震撼,喃喃说:“宋州……商贾如云、流钱如水……宋州真是这样的地方吗?”
“当然不都是。”柳惜言气势磅礴道:“宋州有衣香鬓影的繁华市镇,也有百万农夫,躬耕在贫瘠土地上不论严寒酷暑,更有无数失去土地的流浪汉,瑟缩在都城阴暗角落,奉献血汗不见天日。
但与此同时!商人们毫不吝惜地在饰物上堆砌宝石,以博佳人一笑,淮河水腻,流满了才艺名伎的的膏油胭脂!
出身高贵的女人们梗着她们强硬的脖子,承受沉重饰品的压力,保持世家贵族的风度微笑——‘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重湖叠巘清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注)——这都是真的!这就是宋州!”
“它绝非乐土,但也绝对精彩非常,所有的才华在那里都不会埋没,每一位强者都会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位置,而不会被嗜血的纷争轻易消耗。像你们这样的英雄少年,本公子愿以柳家名义担保,必可以在宋州拥有一段最灿烂的青春年华!”
“可是,我是军人啊。”叶子启说。
“啊——”柳惜言叹了一口气:“的确,军人守土有责。可是,叶兄弟,凭现在的你,守的了吗?”
叶子启瞳孔一震,面现挣扎之色。
柳惜言则毫不留情地与他逼视,气势骤增,语调也低沉下来道:“在下冒犯,用法力查探了叶兄弟体内的伤势。依在下拙见,叶兄弟要把身体恢复到能作战的程度,至少要数月不可。可是,以雎国如今的形势,恐怕不会等叶兄弟伤好吧?”
柳惜言一巴掌拍到叶子启脸侧车板上,震得叶子启全身一颤,大喊道:“顾兄弟暂且不谈,叶兄弟,以你当下处境,难道宁愿在寒叶城里无所作为地等死,也不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争创一世功业,声震九州吗!”
叶子启惊讶望着柳惜言此时急迫、严峻,甚至可称凶厉的面庞,目光颤动。
在这位绝美男子的背后,叶子启仿佛看到命运之神向他张开了两只手掌,手掌上各有一只盒子,一红一黑,要他挑选。
他的目光在柳惜言脸上游离,看向了背后的青色天空,雪雕的羽翼穿云而去,他也一样神思摇荡。
是啊。
他留在寒叶,究竟还能做到些什么呢?
回首过往,那些懵懂温暖的童年记忆已经支离破碎,徒留心痛。
这片土地,还留给他的回忆,已经全部都是血与火的残酷洗礼。
即使自己的手还能够拿起利剑,年轻的心脏还能够不畏死亡,都改变不了蛮族军力远远胜于寒叶城的事实。
即使是北国最强大的仙师和战士,都已经喋血疆场,蛮族的铁蹄也依然在北国大地上轰响。
只因为这里是北国,所以战争永远不会停止。真正令人绝望的,是即使能够侥幸获胜,残存一时,那北国与蛮族延绵百年的战争历史,又该如何去终结?
除了离开这里,还有其他摆脱这片大地生来赋予的悲惨命运的办法吗?
他轻轻地向上伸出手,向天空抓去。
啊。
除了顾峰,所有熟悉的身影都已经不在了。
他还能记起北山镇第一次落雪的日子吗?
他还能否再一次守望孩提时飞舞着燕子风筝的天空?
他还能不能铭记天水城前、万目河畔,那些折翼的英雄?
眼泪落下的时候,是因为舍弃,还是坚持?
“噌——!”
一声乍响,把三个人都给吓了一跳。
接着——
“啪!”
一朵烟花,在三人的头顶绽放!
正当柳惜言惊讶不解时,叶子启先缓过神来,道歉说:“害你受惊了,柳公子。”
接着,叶子启拿出一个圆筒状的木制物件来,说道:“刚才想得太入神,不小心碰到这个发信机关了。”
——
注:语出宋·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