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长琴琴谱之妙,不是他这个年轻琴仙能尽通的,自然要尽快聚集琴坛好友,理通玄妙。不必守在这里,对着画仙、书仙和闲人弹琴了。”
齐康夜的突然离去,让整个院子陷入了不解和沉默,老妖头便在内海作起解释。
“哈哈,哈哈哈!”
叶子启突然像着了火似的,放声大笑起来。
赢了,虽然只是一关,可这是让名誉嵩朝的琴仙俯首啊,多么值得骄傲啊。
他该高兴,该笑,该让长久压在心头的悲苦,借着酒劲,借着这求学可恶的失败、和这求画可怜的胜利,发散出来。
他旁若无人,他只有狂笑。只有放浪。
才能与心中的悲怨对抗万一,把它稍稍地喷吐出来。
“老酒鬼,别喝了!还有下一关呢!”
叶子启紧拽住苟彝的膀子,就把他拉起来,大步前迈。苟彝只得“哎哟”苦笑着,碎步跟上去。
山羊胡眼神复杂地望了望叶子启,趋步赶上前去,推开两道堂门,便现出下一座考关庭院的模样来:一半种着红千层,火树红花;一半种着黑麦冬,分庭抗礼。
“此乃‘棋仙’赤玄子大师的考关,叶先生请吧。”山羊胡展手道。
叶子启醉眼一眯,只见这院中依然没有人,只有一桌棋盘,方方正正摆在庭院的正中。乃冷哼一声,走近棋盘旁,看到上面共落着红黑只十子,却是一盘残局。
叶子启径直拿起红方一枚小小的“兵”棋,左移一步,兵四平五。
“嗒!”
落子后,耸人眼目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棋盘上的黑色“将”棋,竟无人执子,就自己动了起来,凌空蹦起,接着右移一步,重重砸下。
“嗒!”
“哟。”苟彝和叶子启都惊得退了退身子,但见黑棋只是动了一步,便守规矩地没有继续动子。叶子启了明其意,继续挪动红子。
“嗒!”
后兵平六。
“嗒!”
炮七平四。
……
与看不见的对手,来往十余手后,叶子启与对方都只剩一将一卒,竟成和局,再分不出胜负了,苟彝见状,叹道:“这要比到个什么时候嗷!”便出手抓着红帅,要去砸黑将。
可那枚“将”棋竟先一步离开了棋盘,倒飞出丈远,凌空翻转不停,转着转着,竟转出个人来!
刹那间,这人身披朱、黑两色长袍,现身站在庭院中,满脸严肃的神色,用熠熠的眼光尖利地向叶子启瞪了一眼,拱手道:“小友棋艺不错,老生朱玄子幸会。”
叶子启且惊且笑,哂道:“摆了‘三仙炼丹’(注)的残局来考我,是怨怪我把你们的‘一仙’给弄走了吧?”
“不敢。”朱玄子道:“记诵棋谱,乃是吾辈棋手的基本功。若不经过这一关,实在不足与吾对弈。”
“哦?”叶子启眉头皱起来:“听你意思,难道刚才这还不算过关,还要你亲自下场来比一盘?”
“自然,‘三仙炼丹’并不算太稀罕的棋谱,记熟一谱,还不够过老生一关。”
叶子启闻言,展臂按在棋盘上,一声笑喝:“哈!你虽然是棋仙,可别忘了,武灵帝才是真正的千古棋圣!”
此话一出,朱玄子连同在旁二人都惊着了。因为不论是否了解棋术,大嵩皇帝武灵帝的棋名,那可是在九州声震寰宇、人尽皆知的。
这位百年前的帝王,自少年时就爱好下棋,而且“战无不胜”,直到十二岁时,他才遇到了第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十一岁的黎州大食国公子姒远。
两人在棋盘上争道,姒远无礼不让,武灵帝也血气方刚,争到最后,嵩武灵帝举起棋盘就暴扣在了公子姒远的头上,把他当场拍死!
叶子启如今引这事来说,什么“千古棋圣”自然是笑话,可确是隐隐有了威胁的意味,直听得棋仙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解释道:
“也不是非要对弈赢了老生不可,老生依旧是拿残局作考。近来,老生亲研出一盘精妙残局,断无棋谱可记。小友若能临场解出,便算过了吾这一考。”
言罢,便大袖一挥,把许多棋子洒出,噼里啪啦地落在棋盘上。
叶子启见状,却咧嘴一笑,也不待棋子落好,就一巴掌拍在了棋盘上,震得所有棋子再次翻飞!
“既然你这么爱解残局,那不如来解解我这一盘棋吧!”
喝声处,龙形旋针功将一身内力迸出,控着落子摆放一盘残局。
这下子,棋仙和苟彝、山羊胡都愣了神——
难道这小子也是个爱自己编撰残局的棋痴?
可就算是,哪有在棋仙面前献丑的道理啊?
棋仙让他解局,多少是给他个机会,难道他还指望编个棋仙也解不出来的死局吗?
可是,当棋子如雨一般,一个一个落在了棋盘上,“雨幕”背后丹玄子的脸色,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乱雨落尽,阵列分明,棋盘上红、黑各七子。
风静云止,丹玄子气势突涨,一代棋仙的气势,压得所有人观棋不语。
中州棋仙脸色凝重地向醉酒少年盯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一谱?”
叶子启云淡风轻:“我是雎国人啊。”
“原来如此。”棋仙点点头。棋王在雎国,弈天谱也在雎国,所以这少年可以摆出这一局棋来,不算奇怪。
不然,按中原的规矩,只有极少数的顶尖棋手才配知道这局棋的摆法,而且只会传给最聪慧的弟子。因为害怕普通棋手会为它太过痴迷,而荒误一生。
棋局之王,“七星聚会”。
“可你既然知道这是什么,那摆它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千古棋坛,至今悬而未解者,不过有此一局。”
朱玄子摇了摇头,同时叶子启轻轻哼声——
“我有解法呀。”
“砰!”
一霎之间,棋仙脚下的石板踩得碎裂。
“不可能。”
“真的。”
“是谁?是棋王?”
“不,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老人,一个……呵,老棋官。”
“是他?!”
棋仙惊喝一声,脸色几回骤变,最后又凝重下来,沉沉一点头:
“他配!”
丹玄子永远都会记得,十年之前,他初得“棋仙”之名,信心满满地北上雷州,要与寒叶城里的“棋王”百城炅对弈,让“仙”与“王”分出个前后。
可是走到寒叶郊野时,却遇到一个灰袍的老者,守着一张棋盘,静静地坐在路上。像是专门等着他。
他自然就忍不住上前切磋了几局。
后来,他没有前往寒叶的城门,也再没有去过雷州。
那个不知名的棋官让他一败涂地。
恍然间,丹玄子奋力回忆起与那棋官的手谈旧事,陷入痴迷之状,双眼只盯着“七星聚会”的棋局出神。
不知要看多久……
“手谈一局未了,叶落花红几回。
只恐云迷归路,不容樵客重来。”(注二)
慵懒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却是老酒鬼苟彝闲得无聊,自己在那儿边喝边唱上了。
这诗歌听在叶子启和朱管家耳朵里,自然只是番醉话,可那丹玄子竟如遭雷殛一般,猛然清醒过来,使劲一跺脚,抓着叶子启问:
“那位老前辈,现在可还好?”
叶子启摇摇头:“蛮族来的时候,棋老用弈天谱给寒叶守城,借了‘七星聚会’的力,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只怕时日不多了。”
朱玄子脸色一变,抛开叶子启,就直向庭院外迈去。
朱管家赶忙苦着脸喊道:“棋仙大师!棋仙大师!”他对四仙考校叶子启,能把自己考出考场,已经不奇怪了。可至少还想要让棋仙给主人留下句话来,这样自己才好给主人画仙交代啊。
朱玄子果然又返回身来,朱管家这才松缓下脸色,刚要说话,朱玄子就疾步穿过了他的身侧,竟没有向他看一眼。
朱管家尴尬地直摸自己的山羊胡,跟着回身追上,却看见朱玄子竟是停在了叶子启跟前,双袖一整,就面向叶子启躬身长拜!
“自此以后,天下棋生,皆可传诵‘七星’棋谱,增长技艺。吾辈棋才,怀谱终身,得此一解,便似《红楼》得续,无虑天年留憾事。棋仙朱玄子,拜谢先生传讯之德!”
长拜之后,朱玄子也不计较周围惊诧莫名的眼光,大步流星地走出庭院。
——
注一:象棋古谱残局。在残局中以三兵(卒)破对方士象全(仕相全)的杀法。
注二:语出宋·王炎《游东山烂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