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菱纱童年时候,少有常一起玩的女伴,这大约和她总跟着自己的表哥叶子启嬉戏有关。
叶菱纱的父母觉得,女儿整天跟着男孩们瞎玩,总不是个事,不如在家里勤练些女工。可叶菱纱虽然聪颖乖巧,在这方面却总是缺了兴致。
结果是,在北山镇上的家里,她常常在自家院子里,手执着针线,眼睛却呆望着天空出神。
今天,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新长出好多石榴花的花苞,红红的,把天空也点缀得好闻了些。
叶菱纱记得,这株石榴树是自己出生那年,父亲亲手植下的,说是生了女儿,也要一样好好养,石榴多子,种下这棵石榴树,寓意女儿长大后多子多福。
如今,自己还没有能自立离开家去,这棵石榴树倒是先长大了,把树枝探出了院墙外。想到这些,叶菱纱心里就添了些幽怨,手里的针线活也停下了。
“菱纱,菱纱!”一个声音忽然在呼喊她。
叶菱纱急忙往门口看,却没有人。
“这里,这里!”
声音又响了两遍,叶菱纱才终于找到说话的人,只见一个人头扒在围墙外面,是自己的哥哥叶子启。
“啊,你怎么在那里?”叶菱纱急忙问。
“哈哈,我是站在顾峰肩膀上呢。”叶子启答道。
“你——快下去,你们从正门进来啊。”
“不要,我们去问了,你爸爸说你在房里练女工,不让我们找你出来玩。你快自己找个借口出来,跟我们走。”叶子启兴奋道。
“这样——”叶菱纱觉得心里涌上一段热流,但马上用自己的冷静压了下去,“不好的。”
“不要急着推啊,看这个,看这个。”叶子启大声喊着,忽然抬手举出好大一东西来,叶菱纱不禁大惊,原来,拿在表哥手上的,是一只燕子风筝。
“是风筝?”叶菱纱吃惊道。
“对啊,这是顾峰教着我做的,还记得我们约好春天一起放风筝吗?我带来了。”叶子启说着,忽然把风筝往下一扔,风筝就飘落在石榴树下。
叶菱纱慌忙把风筝拾起来,不解表哥这是何意,抬头看时,只见叶子启笑道:“你快去和舅舅说,有人的风筝误落到院子里了,你出去还给人家。”
“啊,这——”叶菱纱话没说完,叶子启早已说道:“我们往正门等你去,顾峰,风紧扯呼!”
然后人头就从围墙上落下去了。
脚步声急促渐远。
叶菱纱驻足在原地,手里抓着风筝,半晌,低头叹息。
“飞喽,飞喽!”
北山一座平坦山坡上,叶菱纱、叶子启和顾峰一块儿放起了风筝。
在大呼小叫着的是叶子启,他手紧握着梭子,不停往外放着线。忽然,风大了,他又大喊道:“抓不住了,我要被吹走了,顾峰,菱纱,快来帮忙!”
顾峰只得过来抓着梭子,叶菱纱帮忙扯着线,“燕子”在天上,又重新飞得平稳。
一段时间之后,三个孩子玩累了,便都坐在地上,找块石头,把梭子压住,看着风筝在天上飞。
“你们说,风筝的影子这会儿会落在哪里呢?”叶子启忽然问道。
叶菱纱和顾峰惊奇地看向他,不解此言何意,叶子启却自问自答道:“肯定是在北山镇外面吧,真好啊,能去到镇子外面。”
叶菱纱问道:“外面比镇子里面要好看么?”
“当然了,”叶子启兴奋道:“书上说了,镇子外面的世界可大了,有冰川大地、流沙千里、神树雨林、绮丽花海,巨龙在琅琊国的雷池里睡觉,半人半鱼的鲛人在永州海外的礁石上唱歌……”
一说到这个,叶子启就开始喋喋不休,叶菱纱不禁和顾峰相视苦笑。
“总之!”叶子启突然两手拍在叶菱纱和顾峰的肩膀上,拍得两人一个激灵,并且喊道:“等我们都长大了,一定要出去镇子外面闯荡闯荡,把外面的世界,都看个够。就像天上的风筝一样。而且,我们一定要三个一起出去,结伴同行!”
叶菱纱看着表哥如此有热情,只好迎合道:“好……”
“嗯。”叶子启一点头,突然抓过叶菱纱和顾峰的手,把三个人的手都合在一起,说道:“我们约好了!”
“嗯。”少见的,这一次,顾峰也应和了叶子启。
山野的风,拂过少年少女的发梢,送着天上的风筝,也在视野中渐渐消去。
“叶子,可能这时候说这个气氛不太合适,可我必须提醒你个事儿。”顾峰忽然说道。
“你说。”
“咱们风筝掉地上了。”
“啊!”叶子启噌地跳起来:“糟了!快收绳子!”
“不要,”叶菱纱忙道:“会把风筝在地上拖坏的,我们过去捡。”
于是,三个孩子在做自己的“风筝梦”之前,先手忙脚乱地把风筝找了回来。
所幸,最后找到了风筝,完好无损,叶菱纱刚松口气,叶子启一把将风筝放到叶菱纱怀里。
“这是做什么?”叶菱纱吃惊道。
叶子启笑道:“送给你了,你拿回家里,就跟舅舅说,没有找到放风筝的人,所以就自己留着了。
嘿嘿。这个风筝是顾峰手把手教着我做的,那就叫它‘顾子筝’吧,你把它放到家里,一看到它,就要想到:‘顾子’、‘顾子’,啊,‘顾峰和叶子启’,春天到了,我要和他们一起出去放风筝玩!”
顾峰在一旁默默捂额——这个人在练剑上能有约女孩子出来玩一半的热心,也不至于经常让自己教训了。
叶菱纱默默抓紧手里的风筝,轻轻地笑了。
“明明是只燕子,却要被叫作‘顾子’,你真可怜。”叶菱纱在心里取笑说。
但是——
这只风筝,就像是能够听到叶菱纱的心声似的,两个大眼睛朝叶菱纱动了动。
叶菱纱大吃一惊,赶忙想要把风筝扔开,可是,这风筝却先一步,自己烧了起来。
烧了起来。
叶菱纱反而不动了,而是冷静地盯着这火,任由它把风筝烧掉,把自己也烧了起来!
“……那个贾家崽子就跟我说,这个老鹰风筝不算什么,到明年,他就带一条青龙风筝过来,那才真叫威风哩!余姐姐,你说,他是不是哄我,这世上,哪有像龙一样的风筝?就算是有,也得是像宋州那样繁华的地方才有吧?”
刘氏女的声音,在耳边从模糊到清晰,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叶菱纱慢慢回过神,心中想到,原来,是因为她提到风筝的事,自己才不自觉的沉溺到往事里去了。
整整一天,她都是恍恍惚惚的,一会儿好像是在北山顶上,看着表哥和顾峰在一起练剑;一会儿好像在书楼里,听叶子启给她说书;一会儿又想到他们踏春出去放风筝。
如今,那个风筝已经被马贼烧掉了吧。
人们都说,马贼过村,就要把见到的男人统统都杀光。
这两只手,已经牵不到那两个男孩了。
“所以啊,余姐姐你说,那个贾家崽子,他到底是真喜欢我呢,还是和别的男人一样……”
刘氏女还在喋喋不休,叶菱纱心里想,她其实很喜欢那个姓贾的男人吧?所以,在随时都有可能会死掉的时候,还要不停地说起那个男人的事情和名字。
叶菱纱又往囚笼外打量,这会儿应该是进了一个镇子里,马车行得慢了,四周的马贼却变多了好多,应该就是之前刘氏女提到的“凤声”。
“刘姐姐,”叶菱纱突然开口了,因为这是她在囚车里第一次开口,所以立刻吸引了一车女人惊奇的目光。
“虽然我不认识您说的那位贾家公子,不过,在风筝的事情上,我可以肯定,他没有对您说谎。像龙一样的风筝确实是有的,而且,最早的龙形制的风筝,就是出自我们雷州,而不是宋州,因为我们雷州自古以来就传说是卧龙之地。”
刘氏女闻言,神色大动,急切道:“真的吗?”
“这是我从《雷州博物志》这本书上看来的,书上的记载不会有错。所以——”叶菱纱顿了顿,抬起头,直视着刘氏女的眼睛,说道:
“虽然我不知道那位贾家公子对您的感情究竟怎么样,可我想,到明年开春,当那位贾家公子看到天上飘着青龙风筝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寂寞的。”
“是吗……”刘氏女嘴唇翕动,轻轻嗫嚅道。这个已经被囚禁押放了数日,依然怒气勃勃地大谈旧事和生死的女人,在这时候,却突然变得安静了,然后怔怔地流下了泪来。
“哎,刘妹妹……”余遥赶忙上前劝抚,刘氏女顺势依入余遥怀里,更加放肆地哭了起来。
余遥搂着刘氏女枯瘦的身体,轻轻摇晃着,安慰着,同时,对惹哭了刘氏女的叶菱纱,悄悄伸出一个赞许的拇指。因为,虽然女人哭了,可是,车里的所有人都觉得,好像有一副莫名的重担被放了下去。
叶菱纱倒没有注意到余遥的赞许,她这时只是凝视着刘氏女哭泣的脸。
原来,哪怕是死了,只要还有人记得自己,就不会感到太难过了么?
这是叶菱纱第一次对生死之事有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