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当朝皇帝要何时才能从十五年前走出来,只希望他自己不要忘了,他可是降魔帝君!”
众将领的晚宴酒会上,乐仲长老两壶酒下肚,首先便说起中州的大嵩皇帝的事情来,这也可说是如今天下一切事端的源头。
十五年前,皇帝亲征大荒妖州,打出了“降魔帝君”的英名,可是,这次出征虽然大大打击了妖族,它却并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尾。
甚至,应该说是失败才对。
志在一举荡平妖域的出征大军,最后没能抵御住万魔大山的妖魔反扑,大军死伤惨重,上一代的四大神将四损其三,万兵成冢才救回君王,最后其实是狼狈逃出了大荒。
这个结果,也成为武宣以来最令天下英雄痛心之事。
等大败而回的年轻皇帝回到中州,他的身边,亲信已经空无一人。
自此以后,失意的王转向酒色中寻求安慰,荒废朝政,朝中奸臣当道,刚刚有振作之势的皇权重新衰落,各地诸侯大肆吞并扩张,十五年征战不休。
“酒里乾坤十五载。”
如果这句话是用来描述骚人诗客,大概还算得上一件风流韵事,可若是用来描述帝王,它就是天下百姓流不尽的血与泪。
廉洪野轻轻拍剑叹息,不作言语。
“近年诸侯之乱,表现最惹眼的当属中州杞卫国。”乐仲又言道:“杞楼东公以‘尊王室以伐不服’的名义攻伐诸国,手下修罗神将,又是威不可当。直到琅琊大将赵典领雷武卒陈兵琅琊南界,方才止住它进取的势头。”
廉洪野幽幽道:“琅琊近年致力于与杞卫对峙,若是蛮族自北方攻入,则无法防备,纵然蛮族要直入中州,也并非不可能。那时天下摇摇欲坠的平衡,就维持不住了。”
“将军,你怎么还在担心这个?”乐仲举酒敬来。
廉洪野碰盏一笑:“长老请再言之。”
“雷州以南,是永州,这也是我们侠义道扎根最深的地界。在这里诸子论道,百家争鸣,这么多年还是一副吵闹样子。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随着我们在这片土地上越来越受排挤,按理说和我们一样被官方打压的魔教,这几年势力却迅速壮大,他们掌控了越来越多的青楼、赌场、地下帮派,甚至连朝堂官吏和正道武林都有人被他们收买控制。”
廉洪野道:“这倒是奇了。”
“我们查探发现,这似乎和魔教近年所接触的某个来自寒山的教派有关,不知道将军可听说过‘星罗’这个名字?”
“星罗?”廉洪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那就罢了,总之,魔教通过威逼利诱,在平民中广泛发展教众,然后又立各样名目,募集教众的财产,榨光以后,再把底层教众推向冲突前线消耗掉,如此祸害永州,百姓深受其苦。”
“长老请再言之。”
“永州以南,是黎州。黎州内陆多有崇山峻岭,悬崖万仞,藏妖蔽兽,百姓便多在沿海讨生活,捕食海产。所面对的头一大害,自然就是东海上的夜叉们了。
我曾在永州海岸上遇到过这种怪物,它们身形若力士,比寻常成年男子要高出半身,裸胸袒腹,尖牙森列,爪劈生鹿在河岸上吃食。
我上去斩了十几只,就觉吃力,而据说在黎州,每一次涨潮的时候,夜幕下的海岸上都会出现无数盏亮灯,那是数以百计的夜叉的眼睛。
它们在海岸上登陆,劫掠沿海的市镇,被它们经过的村庄,都被吃得空无一人。”
廉洪野道:“东海上果真有个夜叉国吗?”
“是真的,这些茹毛饮血的东西居然也懂得建立国度、祭祀文明,传说东海上零零落落有上千岛屿,也不知哪一座是它们的国土,也许都是也说不定。
它们骑在巨蛇的背上,在整片海洋上穿梭游荡,行迹向东一直延伸到归墟。
廉将军,您知道生活在海里的巨蛇是什么样子吗?至少巴国的那个传说您一定听说过:
‘巴地有蛇,青首赤腹,食象,三岁而出其骨。’(注一)
这就是一头爬上陆地的海蛇。”
“食象蛇。”廉洪野念出这个名字,脑海中呈现出一幅夜叉们驾驭成群的巨蛇出现在海面上的地狱绘图。
“它们就是黎州的苦难。所幸有镇海神将率领着天南三国的军队,与这些怪物在海岸上日日夜夜进行着战斗。
每一次潮水退去,镇海神将都会让士兵把夜叉的尸体捆绑在十字架上,十字架的顶端从夜叉的喉咙里插出,然后把这些木架全部面向大海插下去,让月光和海浪永远冲打它们的身躯。
如今黎州的每一片海滩上都插遍了十字木架,威慑着一切海上来犯的敌人。”
“长老请再言之。”
“黎州以西,就是宋州。宋州富甲天下,户口殷实,这既是因为宋州十四国,以穷桑、咸池为首,皆行文治,百姓知法讲理,不会轻易作乱,各国间和气生财的思想根深蒂固,州内战事极少;
其次,也是因为西边的幽州巫族已经几十年没有闹出动静来。在历史上,幽州巫族,曾与大荒妖魔、乾州马贼、黎州夜叉并称‘九州四害’,如今,人们只记得后面三害了。
落阳关武备废弛,看守着的那唯一一条平妖大陆与幽州的陆上通道,也已经四十年没有人走过。”
廉洪野道:“听起来,国强民富,当是一片乐土吧?”
“将军的说法对一半。”
“哦?那当是如何?”
“国强民弱。”乐仲凝眉道:“宋州不抑兼并、田制不立,又官场腐败、民风堕落。官商勾结侵夺民产、兼并土地的事屡见不鲜。
失去土地的农人被迫成为雇农,或者进城去找生计,虽然支撑起了一座座城市的表面繁华,于其身也,终难免一世劳苦,凄惨晚年。
而宋州的文名虽盛,却都是文坛诗会之盛,是风花雪月之盛,实则完全舍弃了圣人学的教义,同室无情,寡廉鲜耻,骗子行于市,信者死于野,民心所向,都只认一个‘钱’字而已。
就算你把家中老人背到山中扔下饿死,在宋州也无人会指责,因为都不在乎。老无所养,幼无所教,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便是宋州百姓之苦。”
“长老请再言之。”
“宋州以北,就是灵州。灵州仙门林立,民风尚修道。
每个灵州的孩子长到了八九岁,家中大人就会想尽办法,请位除妖师来给孩子评定资质,若是有修道天赋,就收入门中,举族庆贺;若没有,就认命,种一辈子地,承担起大嵩六州最繁重的赋税徭役。”
廉洪野道:“似乎很少听到灵州百姓因为苛捐杂税而生乱,离国是如何教化百姓的?”
“并没有特别的方法。只是百姓都明白,比起赋税,那些曾经挫败六州联军的大荒妖魔要更加可怕,毕竟灵州北邻大荒啊。
老百姓交的税是要拿去供养仙门的,只有各家仙门培养出的除妖师,才是对付妖族的利器,比军队更加有用。
但培养一个法力高强的除妖师,成本又实在比培养优秀的士兵要高太多,唯有以重税支撑。这就是灵州赋税冠绝六州的理由,百姓纵然有怨言,也只能默默忍受。”
“不过,纵然灵州百姓牺牲如此之大,又有伏魔神将率领大军镇守在灵石长城下,但因为防线太长,被妖魔潜入灵州也是常有的事,深为民害。也正是因为被妖族牵制精力,离国虽然早已统合灵州,却迟迟无法向外拓展。”
说完嵩朝六州的事,老人口舌干哑,便举酒闷喝起来。廉洪野默默举盏相敬,以示慰劳。
与席的还有二卫千夫长李破蛮、杜如虎,百夫长陈武夫,和侠义道中人“龙枪”岳成、“北岳飞鹰”林鸿羽、“火阎王”程霸等,则是趁机各抢各食,一边相互聊天,酒至酣处,夜色如盖。
“万民皆苦,六州如一。”廉洪野忽然有感道。
乐仲已经半醉,喃喃应道:“是啊,便是将军这般人,也只能守一方平安。天下偌大,长夜难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横空出世,去做那救世的英雄?
在战乱和暴政之间崛起,劈开愚昧和暴力交织的铁幕,手执神兵冲在万军之前横扫大地,将全世界的无道暴君拉下王座?
又是谁能在身后引领圣人的队伍,在世间传扬智慧、仁爱和法度,结束这片大地的苦难,为九州斩破黎明?”
众人闻言,皆觉不可能,唯劝饮酒而已。
星垂平野阔。
同样在这个夜晚,五百里外的雎国郊野,两个哨兵正在凛冽的夜风里巡逻。
“叶子,跟我去个地方。”其中一人忽然说道。
“干什么?”
“我研究出了一个新剑招,叫‘惊弦’,咱们找个亮堂地方,演练一下。”说话之人,正是顾峰。
“好啊!”叶子启一听,兴奋得两眼发光,一阵四处撒眼,便疾步跑到月光底下,“这里来!”
顾峰拔剑,直冲上去。
“铮——!”
一道弦声过后,叶子启坐倒在地上,怔怔看着自己被打飞的剑。
“什么感觉?”
“好像心病发作一样,我正想着怎么揍翻你呢,思路突然被打断了,大脑空白了一瞬间,剑就飞了——有意思!这就是尹长琴给你剑上附的法力?有意思!”
顾峰确认了效果,便要返回军营。
“喂,别急着走啊!”叶子启马上在他背后站起来,脸上兴奋之色不减,并且重新握起了宝剑。
顾峰见状,笑哼一声,仗剑而上。
叶子启对冲迎上。
“八神落宫诀,值符!”
“惊弦!”
金铁击撞的声音,混杂着少年的叫喊,传荡在空旷的原野上,此时尚无人听闻。只有剑刃上流淌的月光,在少年们锤炼默契的剑舞中交映生辉,似乎将夜色也划开了一点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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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山海经·海内经》:“西南有巴国,又有朱卷之国,有黑蛇,青首,食象。”郭璞注:“即巴蛇也。”《山海经·海内南经》:“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其为蛇,青黄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