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策马人独行在旷野洪荒。
“嘶——”
战马被勒起缰绳,长嘶一声,乖乖停在原地。
骑在马上的人调匀气息,抬头望天。
两匹马,却只有一个人。
为什么会这样?
骑马的人正在这么想。
他本应该经历一场大战,对付敌人的围追堵截,死里逃生或战死沙场。
可是,现实是——
顾峰默默注视雎江——
自己他妈怎么就从雪岭出来了!
脑壳疼。
与叶子启分别后,他做好了独自迎战蛮族老萨满的准备。
如何拖延时间、如何设下陷阱……他想了很多,结果敌人没来。
于是,他又返回去寻找叶子启,可叶子启很听他的话,坐着叶子飞走了,一点脚印都没留下。
他在山里寻找了几天,一无所获。
他想,如果叶子启还活着,应该会回寒叶城,可以在那里遇到。
另一种可能,他还不想去想。
于是,他小心谨慎地靠近了南面的出山口,堤防着像上一次被弓箭手埋伏的情况。
小心着、小心着……
就这么安然出了雪岭,来到了流淌着雎江的旷野上。
敌人已经退走了。
顾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之前是那么十面埋伏、求生无路,可逃出来的时候却又容易得匪夷所思,仿佛一切都只是被玩弄在命运的股掌中。
接下来,就只能回寒叶城了。
顾峰驱马到雎江边饮水,滔滔江水映出他血污斑驳的影子,和广阔无际的天,仿佛这就是世间剩下的一切了。
顾峰突然想起了一首流传在北地的民歌:
“陇头流水,
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
飘然旷野。”(注)
战马甩了甩头,再次被勒起来,流离的人,策马前行。
……
“将军,属下伤口不疼了,大概是好了。”
雪岭峰顶,叶子启又一次冲百城霜说道。
“嗯。”百城霜收回手,为了替叶子启疗伤,她自己的灵力已几乎用尽,但还是不放心说:“你的外伤勉强治住了,可身体里面,仍然损伤得厉害,你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当然能——”叶子启自信地撑起身,跟着手臂向前一张:“诶——”
借着憋了好久的一股劲,叶子启一下子拔起身,可接着腿就发软,好像脚底下空空的,踩不到东西,整个身子向前跌倒。幸好百城霜一把抓住他肩膀。
“不对,将军,我还能——”叶子启沉下气,双腿稳稳一扎,可接着双腿就脱了力,差点跪下去。
叶子启直接闭眼进了内海:“老妖头,你捣什么鬼?还报复我呢?我都按说你的把饕餮内丹给拿出来了——”
老妖头黄金大眼一瞪:“和本座没关系,浑小子!你把妖力给散了,指望半天就能好呢?想站起来?过十天再说吧!”
“十天?那我不成了个累赘,再遇到敌人怎么办?”
“遇到就等死吧,没救了。吐了本座的内丹,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练武了!”
叶子启抬起拳头就冲大妖眼打过去,可老妖头金目一闭,就消失不见。
叶子启只得睁开眼来:“可恶……”
未待多言,叶子启突觉整个身子被抬起来。
“将军——”
“我背着你走。”百城霜道。
叶子启心里念着男女之防、尊卑有别,登时慌了:“属下怎敢劳累将军——”
“难道要本将把你留在这里么?”百城霜低声道:“你不曾弃我,我也不会弃你的。”
叶子启只得依言趴在百城霜肩膀上,被百城霜绵密的头发撩得脸上发痒,也忍住不说话。
所幸,百城霜下山步子很快,全不像因为背着个人而受到压力的样子。叶子启不禁回想起与饕餮战斗时的情景,自己独以落宫诀见长,可最后与受了重创的饕餮比拼力气,也只能支撑片刻。
而百城霜在一开始就与无伤的妖王正面角力,就将它的身体顶了回去,更别说她长项不在力气,而在武技和法术。
这样的差距,这样的强大,究竟是如何修炼而成的呢?
如果老妖头说的是真的……
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变得这样强了吗?
不知过去多少时候,寒意渐消,他们已下了山腰,走到绿草丛生的山路上,身边不再是向四面八方伸出白色手臂的大树小树,而换成了满地缠绕的藤蔓,丛丛灌木遮挡着去路。
初春的生机还体现在结束了冬眠、冒出地面的小动物上,树林里,猫头鹰在敲着树,兔子、松鼠和狐狸都出来觅食了。
百城霜凌空射出冰棱,打猎兔子,又用冰雪灵力做出冰盏,从小河里舀出水来喝。
叶子启不禁大感快意,在地宫的时候,吃的还能用谷粮丸来应付,可喝的只能靠百城霜用灵力萃集水分,实在少得可怜。
两人在冰雪融化形成的河水旁,食饮一番,然后不约而同地向南面望过去。河水从那里流到山下,汇成了一条长长的河,那就是雎江,在荒凉的郊野上,流向家乡。
百城霜开口说:“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做些事情。”
想了想,又从腰间拿出一个小物件来,圆筒状,中间有孔,半尺长,木、铁混合的材质,放到了叶子启手上。
“这是棋老做的发信机关,如果遇到危险,就把有孔的一面朝上,扣动机关,里面会喷出烟花,我看到会立刻赶回来。”
看着百城霜认真叮嘱的样子,叶子启更明白了自己这时是多么无力,让人不放心,多么像个拖累,不禁心里难受,但还是装出笑来:“谢谢将军,属下记着了。”
百城霜便走开了,过去些时候,扛了两棵树回来。
叶子启心里疑惑,也不多问。百城霜放下树就走,一会儿又扛来两棵,反复几回,一共八棵树摆在了地上,还拿回许多野生藤蔓。
百城霜举起寒魄枪,当做斧子用,砍去树木上的树枝,只保留又粗又长的圆木主干。
然后把藤蔓在水中浸泡过,制成柔韧的绑绳,把做出的圆木都给绑了起来。
捆绑时五根粗木并排在下,两根细些的,横在上面做横梁,圆木相交的每个节点,她都分别捆绑加固。
这样从中午到黄昏,几个时辰忙下来,一个木头筏子便做成了。
百城霜又从最后的树上砍出一块木板,当作船桨,然后把筏子往河水里一推,同时释放灵力,冰住了河面,让河水不能把船推走。
做完所有这些,百城霜冲叶子启回眸一笑:“走吧?”
叶子启顿时明白百城霜是不打算在山里过夜休息了,就算白天战了那么一场,她也急着尽快回到王都备战,乃应声道:“自当奉陪。”
于是两人上了筏子,河水湍急,但百城霜身负元一门教授的太乙履水功,配合法术操控木筏,自不会让他们落下水去。
叶子启躺在筏子上,看木筏急下,两侧水声如马蹄疾奔,来回动荡,却偏偏掉下不去,只觉快意舒爽的很。
木筏流入雎江,便安稳下来,天穹流入夜晚,便静得寂寞。
叶子启枕着横梁躺卧,百城霜站着摇动船桨,船桨搅动出清澈的水声,在凉风暗月下,远远回荡开去。
今夜晴朗,虽不见月,却见繁星,更有美人银衣如雪。始终晃动在远处的山影,与近处的流萤,交织成一融洽无间的背景。
叶子启有些困了,却久久没有闭上眼眸,他觉得,这时候的一切,都仿佛一场浮在水面上的、恰到好处的梦境,人半睡半醒,景如梦如真。
万籁俱寂,可寂静也是一种音乐。
满船清梦压星河。(注二)
只有一只桨,带着他,划去远方。
渐渐地,天亮了。
他甚至忘了自己可曾睡过。
郊野烧着野火,在晨曦中一寸寸亮起来,簇然一新。山与河,从未有如此热烈迷人。
岸上隐隐传来豺狼的嚎叫,在这个旭日喷薄的早晨,都让人有些怀念了。
还有其他野兽的声音,其实都隐隐约约,却让人觉得吵闹。总归都是可喜的热闹,不禁引人发想,这般大好河山岂能让人?
百城霜摇起的船桨声忽然停住了,木筏依旧随着水流轻轻地飘。
“哒,哒,哒。”
一串追赶的声音因此变得清晰。
“哒,哒,哒。”
叶子启心中悸动,扶着横梁,撑起半身,向岸上张望过去。
忽然就流下泪来。
“哒,哒,哒。”
雎江岸上,两匹战马沿岸奔腾,骑在马上的人向他挥起一条手臂。
叶子启也用力挥臂招呼,隔着半条河,大喊出压抑已久的思念之名。
在广阔的荒野上,马蹄声追赶着船桨,都融入了晨光。
——
注一:出自南北朝·佚名《陇头歌辞》。
注二:语出元·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