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水扯了扯嘴角。
他一下子往旁侧开身,一掌糊上许瑶儿的脸,不由分说地往后推去。
“正常点儿,许瑶儿。”他无奈道。
“你你……”许瑶儿被捂着说不出话,急道。
女子最爱惜面容,尤其她这样姣好又妆容精美的天生丽质更是不得轻动。这赵水倒好,直接盖住她的脸,都要把她的妆弄花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姓赵的,你想被收拾是吗?”许瑶儿叫道。
“是你自己凑上来。”赵水晃着身子说道。
“是么,那这样也是你撞过来的!”许瑶儿不服气地“啪”一掌,正好打在赵水淤青未散的肩膀上。
肩上吃痛,赵水看着她幸灾乐祸似的扬起下巴,挺了挺腰杆。
“许瑶儿,你是觉得我不知道你的伤口在哪儿是吗?”
“哼,就凭你现在还想打过我,又虚又丧的男人。”
“你……”
赵水咬了咬牙。
好男不跟女斗。
在打闹的二人身后不远处,一条曲折小道上,有道颀长的身影在竹丛后面停住了脚。
他静静地看着那俩一点儿都不像伤者的人,默然而立。
怕是自己无论何时,都做不到像赵水和她那样,如此随意自如的相处吧。
“苏星同?”
身后传来女子的轻声招呼。
苏承恒转过头,见是一身白衣、端庄而立的白附子,便拱手行礼道:“白星同。”
“你找他们?”白附子问道。
“嗯,刚刚家父来过,有话让我转达。”苏承恒微微侧头,余光瞟见前面空地处嬉闹的二人,说道,“倒是不急,晚些再说吧。白星同有事吗?”
白附子摇摇头,微微笑道:“屋里闷,出来走走。”
“这些日子劳烦你医治照顾他们,辛苦了。”
“分内之事,无妨。”
“令尊快到都城了吗?”
“两日前收到的来信,算算日子应该快了。”白附子答道,与苏承恒并肩顺着小道踱步往回走,“不过他老人家逍遥惯了,路上说不定碰见疑难杂症,又耽搁几日也未可知。”
苏承恒淡淡笑道:“久仰‘江南白医’之名,果然是妙手仁心的风度,真想一睹风采。”
“苏星同过奖了。家父也想亲自多谢收留小女,届时引见。”白附子身子微蹲,回道。
他们住的地方是苏家在都城里的一座别院,虽然不大,但每一处景致都被精心布置过,曲水石桥、怪石林立。
别院只住了苏承恒他们四人,因此除了赵水和许瑶儿二人恢复了体力后,时不时地吵闹外,朝夕相处的大多数时光里,都是闲适而宁静的。
苏承恒也与白附子慢慢熟识,这位白医者恬静端淑,与他性情相投,因此渐渐的多有话聊。
“还有半月入门,苏星同不回伴星城准备一二吗?”
“不了。”苏承恒回道,仰头看了看夜空的黑云,“还是等判入星门之后再说吧。”
白附子抬头看向他,发现那仰望的双目中,似有雾韵缭缭。
她停步问道:“苏星同,难道是在为判定星门忧心?”
飘远的思绪被她的疑问打断,苏承恒感到惊讶,她竟看破了他的心中所虑——自己已经表现得如此明显了吗?
转过头,只听白附子说道:“星城百年,苏家出过两任天玑门主、四任副门主,皆以统管天下官商货通为重。苏星同既为苏家独子,才能出众,将来必有作为。莫非……你对星家门派,心中另有他属?”
苏承恒垂眸片刻,才回道:“是。”
两人又再次往前缓缓走去。
“星门判别,天定异禀。”白附子说道,“新入门的弟子被划入何门派,是由天权门专有的天石判定。听说它对每个人判断的天分甚为准确,可使人扬长避短。历届也曾有不满于判定的前辈,可纵使一开始能力如何强大,自主归于他门后,资质都落入了平平。苏星同,你是在为此担忧?”
苏承恒点了下头,叹然笑道:“说起来,在下倒羡慕白星同,世代医家,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入天璇门下毫无疑问。”
脚底踢到路边碎石,白附子不由得停了住。
“没有门派的纠结,确实幸运。”她的双眸放空,静然一瞬后,说道,“不过苏星同高看了,在下考入星门,并非是为救济伤病之志。”
苏承恒闻言,略带疑惑看向她,问道:“此言何解?”
白附子稍稍转头,回答道:“家母早逝,曾因未治愈一名久病不起的妇人而被其丈夫记恨,最后……害了她。伤人者虽入狱,可百姓纷言,怪家母医术不精者竟不在少数……吾之所愿,是为医者争权,所谓医者仁心,并非理所当然。”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眉之间已无一丝哀怨痛楚。
但正因如此,才显得意愿更为决绝。
苏承恒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让苏星同见笑了。”白附子收回空然目光,蹲身行礼道,“如此心思,是小气了些吧。”
“不然。”苏承恒回道,“想要推己及人,先能自爱。白星同方才所言,在下倒是觉得更为阔达明正。”
“是么?”白附子抬眸道。
她那双淡澈如水的眸子里,少见地泛起波澜,映着苏承恒的倒影,眼光忽闪。
苏承恒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这肯定的回应宛如一点涟漪。
匆匆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赵水小跑着搭上苏承恒的肩头,叫道:“可算是找着你了!诶,快管管她,我可要二次重伤了……”
“我都跟你说了别把我俩扯在一起,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那也得是个人说的啊。你问白医者,她的哪句叮嘱我没遵从?”
他俩一来,静谧的氛围瞬间不见。
本来闲聊的二人夹在他们中间,登时断了话语。白附子看了苏承恒一眼,抿起嘴角,低头往旁退开一步。
“赵水。”苏承恒开口道,“我爹让我转告你——”
“苏伯父过来了?”赵水立马停住脚,问道。
“是。他说明日将赵风妹妹接过来,晚膳时分,带你们一同去见令尊令堂。”
赵水怔愣一下,欣然笑了。
他还以为苏伯父说把伤养好后带他见爹娘是在哄骗他呢,等了这么些天,真的可以见到他们了。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变瘦,这几日天又冷了——不行,明日得多买些东西带过去。
心内畅快,他的思虑跳纵,又想到了别处的疑惑上。
“对了,老苏。”赵水问道,“你听说过有个地方叫做‘太微殿’吗?”
苏承恒皱起眉头,看向他。
赵水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那熟悉的困惑之色,感到自己似乎又问了什么众所周知的问题,不禁抿了抿嘴。
“你知道吗?”他偏头悄悄向许瑶儿问道。
后者摇摇头。
赵水平衡了些,转向苏承恒说道:“你也没听说过吗?”
“听过。”
“那你还这样看我?”
“我是奇怪,你怎会知晓这座大殿。从哪里听得的?”
赵水自然不能说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挠挠脑袋后选择保持沉默,等着他开口。
可苏承恒却将头一偏,回道:“宫城内事,我辈多言,于礼不合。”
宫城里的事情?
他“幻听”到的大殿名字,竟然真的存在,还与星宫有关?
赵水在想是不是自己被星灵附体,变得神通广大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
“行吧,既然是宫城之事,你不愿意说,我之后问问赫连世子好了,他定更清楚些。”
“不行!”
苏承恒睁大眼睛,忙道。
赵水等人见他反应强烈,都露出不惑的神情,看得他有些不自在。
“是啊,你不说自然也能知晓。什么秘闻还说不得了?”许瑶儿哼声道,“倒像是我们爱嚼舌根子似的。”
无奈,苏承恒开口答道:“之所以说莫问世子,是因为那太微殿,是已故城主夫人的旧殿。此殿已沉寂多年,世子见之便触景生情,所以莫要轻易在他面前提起。”
他轻声说着,是为体恤世子。
可听者赵水的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他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暴雨如注中,他的母亲怀中抱着个啼哭的婴孩屈身而跪,眼泪汪汪、面布愁容。
“所以,你为何问起这个?”苏承恒见赵水两眼怔愣,问道。
“哦,没什么。听说书的提过。”赵水随意捡了个理由搪塞着答道,“明日要见爹娘,我先回去收拾了。”
说完,他向几人摆摆手,顾自先离开。
白附子眼睛扫过面前二人,也垂眸躬身,跟随赵水后面转身离开。
肩膀微微晃着,许瑶儿顿住一瞬,也抬脚要走。
“父亲带了些东西过来。”苏承恒跟上她道。
“什么,又是药膳吗?”
“也有。”
“那有饰品吗?银子也行。”
“嗯,都有。”
“这么大方,小女子我可受不起啊。”
“……”
几人住在同一个合院里,各自回屋后,一圈灯火挨个熄灭,最后剩着下西厢房里赵水的身影还映在窗牗上。
屋内,他握紧碎成两片的玉牌,陷入了沉思。
他娘肯定曾遭受过什么。
明日便能见到爹娘,可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不可问——
那汹涌悲怆的心绪,注定了是个值得掩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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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赵水领着妹妹兴高采烈地下了马车后,呈现他们面前的是一面紧闭的陈旧大门。
朱红的漆斑驳掉落,悬在上头的牌匾也色泽暗淡,写着“虞宅”两个大字。
“哥,这不会是娘的老家吧?”赵风瞪大眼睛道。
陪着他俩过来的苏清远走上前,一边敲着门环,一边向她笑道:“风儿,这是你姥爷姥姥的住所,你娘从小是在这里长大的。”
赵风“哇”了一声,雀跃道:“这宅子好像很大啊,没人住吗?”
“嗯。虞家多年前搬到了辅城,这里便闲置下来。”
“真可惜……”
赵风一级一级地跳上大台阶,在大门的门缝儿上扒拉着,眯眼往里看。
“喂,这么高兴……”赵水跟上去道,“是发现自己是个小千金了?”
赵风向她哥一哼鼻子,不做理会,又仰头望向头顶的“虞宅”牌匾,啧啧欣赏起来。
大门被徐徐打开一条缝儿。
赵家兄妹赶忙期待地探出脑袋,却见是位陌生而衣衫端庄的老伯。他与苏清远相互行礼后,向赵水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就把你们送到这里,进去吧。”苏清远转头说道。
“谢谢苏伯父。”
走进宅子,顺着侧廊一直往前,穿过两个大院后,赵水望见斜对面的堂屋门扇大开,里面似有人在坐着。
赵风已按捺不住脚步,跑跑跳跳地冲过去了。
赵水提提手中买的几袋东西,扬起笑容,也迈开大步跟上。
他本想着,堂内有他的爹娘在等待,一进屋便会被两人迎上左右打量,然后一家人好好互相说道一番,将这几个月缺失的交谈都补上。
可一进门,堂中气氛却与想象中的热闹差之千里。
甚至说,还有一些严肃的寂静——
因为堂前正中坐着的,是个陌生的男子。
“那么,小民先带小女退下了。”赵水他娘正搭着闺女的肩,向那男子行礼道。
“娘。”赵水停在门槛外,叫道,“爹。”
他娘转过身,看见他,眉间一拧,却是慰藉地笑了。
她拉着赵风往外走,在他跟前停了下脚,抬手抚了抚他的侧鬓,眼中竟忽而泛起泪花。
“娘?”赵水回握她的手,笑起道,“我们过来了。”
“嗯。”
他娘直点头,呼出口气平稳情绪后,眼眸往堂中一转向他使了个眼色,然后说道:“先进去拜见下吧。”
“好。”赵水应道,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赵风。
看她们离开,赵水理了理衣裳,走进大堂。
“爹。”
他先向他爹行了礼,然后转身面向坐在正中的男子,与他对视一眼,抬手躬身。
眼前的这人,看着比他爹娘的年纪更大一些,雍容正襟的仪态,比赵水先前所见的所有人都有所不同。他的眉眼宽浓,似乎在哪里见过。
“赵水,跪拜。”赵孜说道。
虽然一头雾水,但赵水还是听话地跪了下,弯身行拜礼。
只听他爹介绍道:“你面前的这位,便是天枢主门门主赫连氏——当今城主。”